2017年8月4日 星期五

小說篇名:瞞與騙

一、

八月的清晨依舊炎熱,宜伶在床上半睡半醒一段時間,直到一通電話鈴聲響起,這才猛地睜開雙眼,起身面對這個充滿未知的一天。她匆匆忙忙到客廳接電話,暗忖那些將從話筒中傳來的話語。今天是先生離家的第三天,這通電話應該是他打的,沒錯。宜伶走到電話機旁邊,拿起話筒,機上的來電顯示卻讓她再次感到失落。

電話是婆婆打的,剛剛腦中閃過的所有回應內容,此時瞬間失去效用,宜伶感到有些不知所措。

婆婆:「耀源去上班了嗎?我要找他!打他的手機都沒人接!」

宜伶:「媽!耀源出門了!他昨天去高雄出差,可能不方便講電話!我打他的手機,他也沒接!」

婆婆:「其實也不是什麼要緊的事!耀源今晚要拿幾盒雞精、蜆精給我,但是我和先生待會要去台中,下午會回新社老家,跟親朋好友聊天,晚上在那裡過夜,明天才回來。麻煩妳轉告一下!別讓他白跑一趟了!」

宜伶:「我一定會告訴他。您放心吧!」

婆婆:「耀源最近好嗎?妳要勸他多休息,想辦法讓他多花一些時間和心力在家裡──妳了解我的意思嗎?」

宜伶:「了解。」

婆婆:「妳們結婚快三年了,不要傻傻等錢存夠,再來生孩子。存錢、生子可以同時進行,沒有問題的!我和先生可以幫你們帶!男人有了孩子,只會變的更安份,妳再也不用擔心他了!」

宜伶:「這我會和耀源多溝通。媽,您放心吧!」

婆婆:「這孩子之前讓我非常頭痛!跟一個男的走的很近,只差沒把人家娶回來!幸好遇到妳,讓他改變,不然我真不知如何跟先生開口談兒子這個問題!」

宜伶:「您與先生好好去玩吧!」

婆婆:「不多說了!告訴耀源:雞精、蜆精改天再拿過來!再見!」

掛掉電話不到一秒,宜伶的面孔馬上由微笑轉為陰沉,婆婆看似無心的談話,一字一句就像BB彈,在她的心板上敲擊出一陣陣巨大而刺耳的聲響。

東一句耀源,西一句耀源,婆媳所有對話內容及關懷,幾乎圍繞著他,連「他昨天去高雄出差」的謊言都是如此,但是他人在哪裡?他有想到自己與母親嗎?宜伶一想到對方離家三天,音訊全無,就焦慮不已。至於婆婆「勸他多休息,想辦法讓他多花一些時間和心力在家裡」,以及還沒有明講的「生子」要求,更讓她的焦慮升級成憤怒。婆婆希望早點看到孫子,但冷酷的現實是:自己已忍受將近兩年的無性生活,而且好不容易才脫離HIV帶原的陰影,準備迎接尋常夫妻的性愛生活,先生竟然完全背棄當初的協議,與舊愛Jack復合不說,竟然在前天向她提出離婚的要求,講什麼「他拒絕延續這段沒有靈魂只有外殼的婚姻」。

宜伶環視空蕩蕩的房屋,內心極度的空虛。自認要的不多,只想像大多數同事那樣──過著平淡無奇的夫妻生活。至於能否以此終老一生,她不敢想也不強求,只希望到緣盡的那天。哪知……

電話再度響起,宜伶再度精神緊繃,她很希望這通電話是丈夫打的,卻想到:對方打這通電話很可能是來重提離婚,甚至還可能是Jack打來,勸她放棄丈夫的。宜伶豫猶不已,鈴聲悠揚地響了半分鐘,最後她還是鼓起勇氣走向電話,來電顯示是佑君打的。

佑君:「喂!是宜伶嗎?」

宜伶:「我是。」

佑君:「我是佑君!好久不見!最近好嗎?我們找個時間聊聊吧!」

宜伶沒立刻回應,因為聽到佑君陽光般的問候,她不由自主流下積壓已久的眼淚。


二、

見到佑君的車子停在家門口,宜伶感到非常窩心,因為已經有一段時間沒連絡,但佑君仍然記得自己的房子在哪,而且一聽到自己的哭泣聲,就毫不猶豫約自己出來散心。她俐落地縮進車廂,將背包與登山杖放在腳邊。

佑君:「背包跟登山杖放在後座吧!」

宜伶想將背包與登山杖放在後面,不過後座的文字看板,讓她遲疑不前。她對看板中間「婚姻家庭 全民決定」這種制式標語無感,倒是包覆這張白底黑字文宣的看板立體裝飾──紅通通的愛心、可愛的小孩面孔、小巧玲瓏的十字架,吸引了她的目光。

佑君:「背包放在地毯會弄髒,放在椅子好了!」

宜伶:「可是放在看板那邊,我的包包會壓壞上面的立體裝飾。那個愛心,還有……。」

佑君:「放心!這是用鐵線跟塑膠板做,沒那麼容易壞!相信沒有多久,它就能『功成身退』,從工具轉型,變成藝術品,掛在我家客廳!不過現在我必須帶它出門!」

宜伶沒有深究佑君話中的涵意,也沒多想看板和這次出遊的關係,只是小心奕奕將背包、登山杖放好,然後,轉身,深吸一口氣,開始向佑君訴說先生最近的外遇。雖然兩人交情深厚,宜伶仍然將腦海中任何與「同性戀」、「男友」、「Jack」相關的語詞,統統置換成「小三」、「那女的」、「Janet」這些完全指向男女婚外情的口頭用語,因為她不確定佑君是否像另一位朋友極端害怕愛滋病,偏執地想將自己與疑似感染的人隔離開來。她擔心如實陳述,可能話還沒說完,對方的車就開到高速公路路肩,要求自己下車。與其「說真話,冒著未知風險」,不如「心口不一,讓大家安心」。她想。

宜伶:「我真是快被他氣死了!跟我保證不和那女的見面,沒想到他竟然用ZANKLINEFACEBOOK……一堆通訊軟體跟她連絡、聊天、推文!他以為我什麼都不知道,沒想到我記的清清楚楚,而且截了一堆圖下來,只差沒燒成一張光碟或弄成一本出軌事件簿送他!更可惡的是,這次居然哀求我,希望我大發慈悲成全他與Janet!明明是對方該遵守律法,找其他人結婚,別來糾纏我老公!怎麼變成是我一直妨礙他們?我氣得把他推出去,不讓他進我的屋子,沒想到他既不敲門也不硬闖,掉頭就走!大概住在情郎家吧?」

佑君:「宜伶!妳最近還好嗎?」

宜伶:「不好!這是我有生以來最痛苦的暑假!」

佑君:「呃……我是指妳的身體狀況。」

宜伶:「還好啊!除了失眠、憂鬱,沒有什麼問題。」

佑君:「那先生跟小三呢?」

宜伶:「我不知道也不想了解!」

佑君:「妳不會擔心從小三或其他人身上染上什麼嗎?」

宜伶:「當然會!但我確定沒有!至於他,他什麼也不管!只想跟Janet在一起!」

佑君:「妳沒事就好!」

宜伶:「妳問這些……是因為從至潔那裡聽到什麼,對嗎?」

佑君:「呃……是的。至潔是在昨天聚會講的,妳沒有來,我以為妳有事,所以推掉她的邀約,後來才發現:原來她是想要提醒我們跟妳保持距離,擔心跟妳靠太近會感染愛滋病。我告訴她:愛滋不是這樣子傳染的!可是那時她很激動啊!什麼都聽不下!因為除了生妳的氣,老公外遇也快讓她抓狂了!那天她講話快語無倫次,我們都很無言!」

宜伶大受打擊,深陷沮喪的情緒,因為這件事已經傳遍她的閨密圈子,而且面對佑君,她感到無地自容。原先是害怕被人排擠,保護自己,不得不把先生的外遇說成是尋常男生的出軌事件,欺騙她。然而,對方早已知道,還耐心聽完她努力編織的謊言。

佑君:「其實光從妳講的話,我馬上就懷疑那個小三是男的!妳說他是用ZANK去跟小三聊天,可是正常女人不會去用ZANK這種東西!大概只有我這種怪姐姐會想使用──弄個假帳號去欣賞小鮮肉跟中年型男!哈~~

然而,宜伶的心情並沒有好轉,因為方才的對話挑動一些沉澱在心底的負面記憶,她不由自主地想到至潔訓斥自己的兇相,還有至潔將她推出家門所講的話,這些話讓她永生難忘!當時,對方叫嚷:「妳可能感染愛滋病,怎麼不早點告訴我?害我拿我家孩子使用的杯子與叉子,請妳吃蛋糕、喝咖啡!妳怕被歧視就不講,別人就要活該冒著被妳傳染的風險嗎?妳自私到這種地步!我家不歡迎妳!」宜伶積壓已久的怨氣再也抑制不住,猛然爆發。

「發現他是gay到現在,我已經做了兩次的匿名篩檢,不放心,又去做了全身健康檢查!而且再也沒和他發生性關係,可是至潔為什麼要這樣對我?那天把我請出去不夠!竟然還把那些事情講出去耶!她眼中有我這朋友嗎?」宜伶幽幽地說。

「她這人喔!不讀書!對愛滋病一點概念也沒有!改天見了她,我一定要拿文宣教教她,要她跟妳道歉!愛滋病會透過空氣、口水傳染喔?我頭一次聽到勒!而且妳跟老公不是確定「沒有」?怎麼會這樣?」儘管如此,佑君還是趕緊將車子開下交流道,尋覓一個可以暫時停靠的地方。因為她有預感,宜伶沒有多久一定會悲從中來,忍不住放聲大哭。

果不其然,宜伶的哭泣一發不可收拾。她因極度悲傷而無法成言,因為不知有多少夜晚,她為丈夫的性傾向、放蕩的性生活、以及與Jack交往所衍生的問題,以及兩人是否成為HIV帶原者,難以成眠;有多少夜晚她與丈夫躺在同一張床,背對背,不發一言,隔天清晨,僅有一句冷淡的「早安」,微弱地連繫彼此的關係。除了記得「先生還沒找到時機向公公出櫃」,她早已忘記向親朋好友講了多少句謊話,也不知道如何回應先生提出的離婚要求。

「不用跟我道歉了!換作是我,一定不會講,至少妳有勇氣告訴別人。我跟至潔不一樣!我絕對不會跟其他人講!」佑君凝視宜伶,右手緊緊握住她的左手。「妳平安無事才是最重要!如果要計較誰騙誰,其實是我騙了妳!對不起!本來想約妳去參加今天上午的抗議活動,然後再去吃午飯,再去象山散步。可是我怕妳聽了,不會想出門,所以就隱瞞了部分行程,只告訴妳要去吃午餐、爬象山!」

宜伶聽了以後,破涕為笑,突然整個人感到暖烘烘的,不是夏日的暑氣,也非小客車冷氣不夠強時的悶熱,而是旁邊始終有股穩定的力量,不斷地支持她早已疲憊的身心,她察覺這股力量似乎是從佑君身上散發出來。

「宜伶!如果同婚沒過,妳的丈夫就算想離婚,妳的公婆到時一定會出來叫他別幹傻事!那個Jack能為他們生個孫子嗎?但要是過了,『代誌著大條啊』!因為照妳剛才所講,他很可能會把情郎扶正,說不定還會想到國外找代理孕母,或是找個想生孩子的lesbian。到時,妳的婚姻就沒救了!而且妳的公婆可能連同情心跟羞恥心都會不見,甘心讓Jack作他們的媳婦!放心好了!姐是絕對不讓這種事情發生!為了妳的婚姻,我們一定要去抗議!待五分鐘也好!」

聽到「離婚」這個詞,宜伶的眼神頓時又失去光芒,此時她已經六神無主,完全癱在座椅上,只得任由閨蜜的意念導引,看著佑君的車開上建國高架橋,迅速往立法院移動。


三、

宜伶跟佑君從停車的地方走向立法院,雖然人還在青島西路,仍然清楚見到抗議民眾的旗幟及標語在十字路口飄揚。白底黑字的旗幟及標語底下,有零星幾面彩虹旗在舞動,幾位手持彩虹旗的人士想衝進青島東路,但隨即被十幾位身著白T恤的抗議人士牽手阻攔。雙方的動作越來越大,互相拉扯、推擠,場面越來越火爆,這時幾名警察及記者從她們的右前方出現,迅速走向衝突地點。

「唉~~還是從濟南路進去好了!人太多了!」佑君邊說邊拿手機拍攝。

「如果擠不進去,我們可不可以去象山呢?」宜伶從佑君手上接過標語及看板,有點畏懼這種衝突一觸即發的抗議場面。

佑君:「一定可以的!放心!妳沒有參過這樣的活動嗎?」

宜伶:「很少耶!白衫軍、反服貿、廢核……就這三場!可是都是被男朋友拉去的!而且去的時候,我們幾乎沒有遇到反方來嗆聲,都是回去看電視,才知道有人去踢館鬧場,有一堆白衣人『拿康乃馨接孩子回家』。」

佑君:「宜伶!要ㄐㄧㄥ住,不要害怕!姐跟妳保證:不會有事的!那些警察會保護我們---他們會把那些來鬧事的統統趕走!」

宜伶:「可是他們聚在這裡,不就是害怕我們翻牆潛入立法院嗎?」

佑君:「呃?是…是啊!不過需要這麼多人來顧嗎?這就是我們的無良政府,又在搞戒嚴了!大家明明很和平、理性,只讓幾個勇士去冒險、『翻牆』闖入立院,要是大家拿槌子、旗竿、棍子出來,決心衝進去!呿!別說是那排警察擋不了,連他們後面那道牆都會被夷平!」

宜伶:「可是這裡真的好悶!風吹不進來,而且妳的臉很紅,我很擔心我們會中暑!」

佑君:「那待十分鐘好不好?至少等空拍機照到我們,再走。」

宜伶:「好啦!」

正當兩人從鎮江街轉進青島東路,突然有兩道熟悉的背影出現在宜伶眼前。宜伶仔細一看,赫然發現:這兩人走路的動作與公婆非常相似,而且他們的帽子、褲子和鞋子,好像在哪裡見過。她很想走近確認,卻隨即想起自己最近向公婆撒的瞞天大謊,不由得放慢腳步,與對方的距離越拉越大。宜伶一面看著兩位老人攜手走向台前,一面與佑君走上人行道,停在一棵樹下。

雖然宜伶跟著佑君一起呼口號,舉起那面佑君最洋洋得意的看板,目光仍然鎖定在前方那兩位遙遠的人身上。她細細琢磨這兩天婆婆的來電內容,尋思:婆婆說,今天要跟公公去台中玩,明晚才會回桃園。照理來說,他們不應該在這裡!而且婆婆早上打給我的時候,他們才要出發,前往台中。就算只去拜訪親友,匆匆折返,也不可能那麼快就來到這裡。不,不可能!是我看走眼嗎?

佑君:「再忍耐一下下!空拍機五分鐘後會出現!」

宜伶:「我還好啦!待半小時也可以!」

佑君:「真的嗎?太好了!宜伶!一定要ㄐㄧㄥ下去!為了妳的婚姻、我們的家庭,還有台灣可憐的下一代,我們一定要ㄐㄧㄥ下去!讓裡面那些吹冷氣的政客聽到人民的聲音!天啊!好希望這次的包圍行動能夠『逆轉勝』!」

宜伶:「佑君!」

佑君:「怎麼了?」

宜伶:「沒事!我只是突然被主持人的話嚇到!」

宜伶趕緊向佑君丟出這句謊言,來掩飾自己的驚訝,因為就在閨蜜說出『逆轉勝』這個詞的時候,那兩位老人走上舞台,面向群眾,雖然都戴上面罩,宜伶依然從髮型、眉毛、眼睛、臉頰、下巴、衣著、鞋帽……確認這兩位是她的公婆。然而,認出公婆,並沒有讓宜伶感到喜悅,一股莫名的恐懼從內心深處陡然浮現,彷彿是某種不祥的預兆。

「各位鄉親父老大家好!我的兒子以前是同性戀,但是自從我和太太開導他,慢慢跟他溝通以後,他就不再去那些鬼地方,不再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來往,沒多久就變回異性戀,主動去相親!結婚到現在,家庭美滿、幸福和樂!那些人啊~~講什麼gay無法跟女人睡覺,無法改變,全是一派胡言!存心來騙我們這些善良老百姓!什麼無法改變?我家孩子不就變了?就是要叫那些同性戀去結婚!就是要跟異性生活、睡過一段時間,不然他們哪會知道異性比較好?我相信這是治療同性戀最好的辦法!我們就是這樣幹的!」

佑君:「天啊!阿伯的作法真猛!可是他的媳婦知道嗎?知道了,不會暈倒嗎?」

宜伶:「以前不曉得,現在總算知道真相了!」

當佑君困惑的目光從舞台移到宜伶的時候,先前在台上發言的阿伯正在回應兩位台下聽眾的發問,他說:「男生娶拉子有啥不好?女人有小孩就會變吶!而且這是展現我們男人雄風與魅力的大好機會!T是什麼?剛剛有妹妹問我:『如果gay去結婚,那嫁給他們的女人不就慘了?』我說,那也只能怪她們自己!怎麼當初找對象的時候不用心呢?異性戀男人成堆,不挑,偏看上gay,看走眼,能怪誰?……」

宜伶沒有聽完公公的演說,也來不及回應閨蜜的疑問,因為她就像一棵剛被雷電轟擊的大樹,突然感到一股熱氣自頭頂往腳底直竄,瞬間燒毀自身所有的理性、冷靜與力氣。她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癱軟在地,只覺得兩眼一黑,耳邊傳來的說話聲、尖叫聲及腳步聲迅速模糊,難以辨認,沒多久自己的身體就被一股莫名的力量托起,在黑暗中懸浮並緩緩移動,朝向一個她無從預知的未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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