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2月8日 星期六

弱小者不可輕侮:拳師與松鼠


     從前有一位拳師,他的武術十分高強,不僅會打太極拳、陳家拳法,還精通刀、槍、劍、弓、騎射之術;他的輕功也十分厲害,能夠從地面躍上十公尺高的城牆。由於台灣武術比他強的人非常罕見,所以拳師渡海來台沒有多久,就變的十分驕傲,不將旁人放在眼裡。

     府城裡的人非常不滿他的高傲自大,於是慫恿一些血氣方剛的「羅漢腳」、流氓地痞去找他挑戰,但是這些人都被一個個收拾。安平有個員外,在路上與他的徒弟起了口角,回家以後餘怒未消,派遣十幾位家丁前往他的武館理論,沒想到,這群手持木棍、鞭子、大刀的彪形大漢,後來卻連滾帶爬回來。員外看到這樣的慘狀,面色如土,趕緊登門向拳師賠罪。

    「我來到這裡,沒妨礙你們做生意,為何三番兩次找我麻煩?」

     「求大人您不計小人過,是我有眼無珠,有眼不識泰山,有……」

     「好了!好了!先前的事我不計較!你們台人常常說一套做一套,昨天嘴上才說:『失禮!失禮!是我不對!』,今天就翻臉不認人啦!你們不要再玩啥詭計!我與總兵大人是換帖,你們這些人可別不長眼!」

      拳師看著員外駝背畏縮的背影,覺得好笑也相當鄙夷,沒料到自己能讓這位富甲一方的員外低聲下氣。這名員外,是府城、安平一帶的有力人士,據傳手下有不少武藝高強的家丁,也與歷任駐台地方官員交情不錯,算是個後台強硬的人物,足以跟拳師平起平坐。拳師知道這名員外的來頭不小,本想找機會拜碼頭,不料自家弟子卻與對方發生衝突。

      拳師對於敵人的實力與員外事後登門賠罪的反應,大感意外,認為是一場巨大的勝利,而且也是來台發展的好兆頭。他沒有替天行道、主持正義的理想,反而一直盤算如何弄到一些土地與銀兩。他聽說台灣是一個極易發生騷亂而且武風極盛的地方,因此透過換帖兄弟──總兵的幫助來到台灣。他一面招收徒弟,一面等待動亂發生,打算在動亂發生以後,立即加入官軍陣營,取得戰功。等到土地與財富到手,這才衣錦還鄉。

現在,拳師的聲名已經傳遍了整個台灣府,當地人士再也無人敢與他作對。然而,幾天以後,武者發現:府城東門外土地廟一帶的人,似乎沒將他的高貴與威勢放在眼裡。

「喂!妳站在這裡盯著樹幹嘛?」路經東門外土地廟的拳師,看見一名女孩擋在路前,對方既沒有退避也沒有即時讓路,讓他十分不悅。

「……」

「府城、安平一帶的孩子,聽到我的大名,就嚇得哭不出來!你們這裡的人,反倒不知天高地厚,連孩子都目中無人啦?」

「你有辦法空手將樹上的松鼠捉下來嗎?」女孩好像沒聽見他剛才說的話,依然踮起腳尖,望著頭頂的樹冠出神。

「什麼?」女孩出神的樣子,讓拳師更加惱怒。

「唉!要是它們這時能下來就好了!我們現在只能在樹下看著它們。」

「如果我要它們下來,它們敢不來?!」

「它們不會聽我們的話,乖乖下來。大叔!我們人沒有翅膀、不能飛,只能用陷阱、網子這些工具,才能把它們抓下來!難道你跟其他人不一樣?」

「當然!妳就看我怎麼用『手』把這些畜牲拎下來!」

拳師不等女孩回應,就躍向樹身,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撲向松鼠。不過,樹上的松鼠不等拳師站定,一下子就主幹跳到另一根枝幹,而且有好幾次從拳師的手腳邊擦過。拳師不甘示弱,緊盯那些松鼠的一舉一動,決心手到擒來。

「喂~~大叔!你不可以弄死它們!」女孩在樹下大喊。

拳師被樹下的女孩攪得心神不寧,他與幾隻松鼠在芒果樹上纏鬥了好一陣子,可是到頭來,他只能鎖定其中的一隻,偏偏那隻被他看上的松鼠,動作格外俐落,一連跳了好幾根樹枝後,飛快攀上主幹,爬到更高的地方。然而,拳師既要一邊抬頭視看松鼠的位置,又要一邊尋找彈跳的立足點,動作遠不及松鼠迅捷。

沒多久,松鼠就鑽進了茂密的榕樹樹冠。拳師暗暗叫苦,雖然他飛快地從芒果樹躍下,從地面竄上榕樹主幹,站在莖幹的分岔處,但是細葉構成的樹冠,還有成簇垂下的灰褐鬍鬚,卻讓他難以看清頭上有什麼東西。只見黑壓壓的葉子不停地顫動,濃蔭遮蔽的天空此時也成了細碎的白色光點,青、綠、黃、黑、白等顏色所構成的瑣碎影像,不斷地浮動。

拳師覺得刺眼,也開始感到暈眩,不得已,只好依傍在粗壯的主幹,喘息。

「咻~~~~~~

當拳師準備抬頭找尋松鼠,右上方,也就是枝葉異常茂密的地方傳來了怪異的叫聲。「是白頭翁的叫聲嗎?奇怪!」他屏氣凝神,聆聽,發現:聲音是從右上方不到3尺的地方發出,而且尖銳的叫聲越來越響亮。他將手放在眉稍,擋住強烈的光線,使勁一瞧,看到:頭頂右上方的樹枝上蹲伏著一隻松鼠。它的毛色與灰褐的樹皮幾乎融合為一,只有那條不斷拍打枝頭的尾巴,比較顯眼。

拳師「喝」的一聲騰空而起,他的右手像一張孔目盡開的大網,一把掃向松鼠,左手則一把握住樹幹,企圖在另一手抓住松鼠以後,使力讓整個人翻上樹枝,而不是一下子墜落地面。

松鼠一見拳師的手掌迎面撲來,飛也似的狂奔,衝向主幹。儘管拳師反應奇快,在右手沒有掃中松鼠以後,連忙扳住樹枝,馬上換左手捕捉迎面而來的松鼠。松鼠仍然躍過他的左手掌,溜下樹幹。

拳師放手落地。著地以後,他瘋狂撥開一條條糾結成團的鬚根,甚至折下一段樹枝,將它伸入樹洞挑刺。松鼠依舊沒有出現,只有飽受這場人鼠大戰驚嚇的鳥兒,不停在樹上鳴叫。

往後幾天,這片樹林不得安寧。路過的農人與挑夫都看見一道人影在林內竄來竄去。由於人影移動的速度很快,人們始終看不清他的面目,只有女孩知道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始終站在道旁的土地廟,默默地觀察林內的動態。

以往,女孩都會拿著幾粒餿掉的包子和白飯團,餵食這裡的小鳥與松鼠。她總是將包子撕成一小塊一小塊,又將白飯團分成更小的團塊,一起扔到樹林旁邊的草地,讓樹林裡的麻雀、白頭翁、松鼠這些小動物享用。最近幾天小動物們卻因拳師在這裡獵捕松鼠,不敢到樹下找東西吃,女孩只好偷偷將東西塞在衣襟裡,等拳師離開,再把東西扔到草地上去。

某天傍晚,女孩帶了食物過來,當時拳師尚未離去。為了不讓拳師利用同樣的手法誘騙松鼠,女孩躲進了土地公廟。一刻鐘後,樹林裡傳來一陣巨響,拳師的咒罵與腳步聲隨之響起。等到這些聲音消失,女孩才從廟裡走出來,將食物團塊撒在草地與樹底下。

GiuhGiuh!」(女孩對松鼠的暱稱,模擬松鼠叫聲而來)

「你可以出來了!那個討厭鬼走了,他回家吃晚飯了!這裡現在只剩下我跟你們!不要害怕!你們快出來吧!」

女孩抬頭尋覓松鼠,卻不知道同一時間,樹上也有好幾隻松鼠盯著她看,動也不動,四肢勾住樹身,彷彿在勘察。

女孩有些訝異,後退了幾步,然後小心奕奕觀察四周動靜,生怕拳師藏匿在土地廟牆角,或是雜草叢中。過了一段時間,確定週遭無人,女孩才蹲下來,喘一口氣。

「對不起!都是我不好!不該把大叔招來這裡,害你們連飯都不敢吃!請原諒我好嗎?」

這時,有兩三隻松鼠從樹枝跑到樹幹,它們沒有馬上跑到地面,而是先停在樹腰,凝視前方,好像一位陷入沉思的智者。到底是警戒?還是沉盡在好不容易得來的片刻寧靜?或緊盯散落一地的食物,想著如何以最快的速度奪取?其他的動物似乎無法從松鼠那雙雙烏黑圓亮的眼睛,摸清他們的意圖,女孩也不例外。

突然,這幾隻松鼠飛快地奔向地面,伏在地上一兩秒後,才衝入散落食物的草地,撿拾、吞嚥白米團和包子碎屑。

看見松鼠拿起一小塊白米團啃囓,女孩笑了。她高興地手舞足蹈,彷彿得到整座樹林的回應,說:「沒關係!孩子!」,忘了自己依然置身在人類的世界,完全沒發現:一道銳利的目光,在她來到草地以後,就緊盯著她不放。

「原諒我好嗎?我不該把大叔招來這裡!帶給你們麻煩!原諒?有什麼好原諒的?不過是隻松鼠!是畜牲!人向畜牲道歉成何體統?人,在天地萬物之中最為尊貴,古今多少聖賢豪傑死後榮登仙位,或是成為神明供人膜拜,飛禽走獸何足道哉?太可笑了!五歲的內地孩童根本不會講這種話!他爹是怎麼教的?等我逮住那幾隻畜牲,再好好訓她!」拳師作如是想。

     拳師早就對東城門附近居民的淡定大為不滿。自恃武藝高強,幾天下來卻連一隻小小的松鼠都抓不到,令他懊惱不已,儘管暗中佩服松鼠的靈巧與機智,還是無法接受這樣的事實。然而,幾天的觀察與磨練,拳師自認這回一定十拿九穩。於是,當女孩扔出最後一把包子碎屑的時候,拳師從草叢一躍而出。

這些松鼠一看到拳師現身,急忙丟下飯團塊跟食物碎屑,往樹幹衝去。不幸,這次拳師算準某隻松鼠的動向,他衝向一棵芒果樹,一把按住那隻松鼠毛戎戎的尾巴。可憐的松鼠!它無法掙脫拳師的手指,一下子就被倒拎起來,雖然努力揮舞四肢掙扎,終究徒勞無功。

「妳看!連這小東西現在都不得不聽我的話!妳還有什麼話說?」拳師哈哈大笑。

「快放開它!」

「那可不!」

「它很兇!你最好放了!免得受傷!」

「妳沒看它動彈不得了嗎?哪能傷的了我?看來!我不再露一手!妳是不會服氣的!疑!有一群人過來!哈!徒兒們也在裡面!非讓他們瞧瞧不可!」

拳師拎著松鼠,爬上路旁的一棵大榕樹,站在樹幹上,向路過的人大喊:

「各位啊!這就是你們說的身手最狡健的動物!現在這隻臭松鼠已經被我逮了!你們誰能像我這樣?」

「大家看!這是我師父!他老人家身手了得!」

「放開它!松鼠說:你只是個有勇無謀的匹夫!」

「傻孩子!這隻松鼠現在比一隻兔子還乖,不可能講這樣渾話!你們知道這是誰家的孩子?這麼沒有禮貌!該帶回去,叫她父母好好管教管教!」

「你快放了它!」

「不放又怎麼樣?那隻小畜牲敢……」

拳師來不及把「咬我嗎?」說完,為了消遣女孩與炫才,他將原本倒拎的松鼠抓在手上,用另一隻手撫摸松鼠的頭與鼻子,之後還刻意將右食指伸向松鼠的嘴巴,沒想到一場悲劇就此發生。

自從拳師跌下樹狼狽而逃以後,東城門一帶的居民,包括女孩在內,再也無人看見他。有人說:拳師摔斷腿後,動作再也沒有以前靈敏,他怕仇家上門,藉機報復,所以溜回唐山去了;也有人說:這次教訓讓拳師深感屈辱,他拉不下臉,不願承認自己失敗,卻無法改變在眾目睽睽之下出醜的事實,於是傷好了以後黯然離開府城,到淡水廳另謀生路。

「但願他明白:就算是『小東西』和『畜牲』,也不是好欺負的!」女孩望著樹上的松鼠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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