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錦台《千年客家》的封面,如果出版社出版
介紹客家人、客家文化的書,作者通常著重客家先民自中原移居閩粵的遷徙經過、來台以後的開拓史,以及與其他族群發生衝突的重大事件。湯錦台這本《千年客家》讓我有耳目一新之感,因為命名為「千年客家」,又宣稱「謹以此書獻給渡海來台開山闢土的客家先民們!」,書裡卻寫客家先民幾千年來在贛、閩、粵(相當於今天的江西、福建、廣東這三省)交界區生存的歷史,也提到客家人到全球工作、移居的歷史,甚至對「客家人」在全球未來的生存,提出幾個發人深省的建議──這,在其他介紹客家人、客家文化的書籍相當少見。
對於客家人的起源與歷史,湯錦台的觀點與許多學者不同。
許多學者儘管不像羅香林及民初其他學者那樣──拚命強調「客家人源自中原」、「客家人的語言、文化、生活習慣……繼承正統的中原文化」諸如此類的說法,卻擺脫不掉中原文化優越情結,以及相對輕忽客家人在贛、閩、粵(相當於今天的江西、福建、廣東這三省)交界區的歷史。湯錦台是這麼談客家人的起源,寫道:
客家人是經歷千年以上的時間所形成的漢族方言民系,它是中國的南方人口當中,與粵語系、閩南語系和贛語系居民共存的漢人方言群體,是閩粵贛結合區歷代漢、畲兩族山區居民,經歷了長期共同反抗統治者壓迫與橫征暴斂的戰鬥行動中,融合漢化而成的產物。
湯錦台不認為一開始就存在「客家人」這個群體,也不全然接受羅香林及許多學者的看法──客家人是來自中原──他採納當前研究客家人血統的中國生命科學學者的觀點,認為客家人的漢族血統居多,其他民族的血統較少。其次,他不贊同許多學者的觀點──客家人在宋代就已經出現──而認為客家人作為一個具有鮮明特色且有別於週遭人群的群體,是在明代中葉以後,「客家人」這個稱呼,他認為是在清代粵東山區居民移居珠江三角洲、福建南部沿海平原與其他地方才出現。
有別於一些客家學者刻意突顯客家人的「義民」形象,湯錦台比較側重客家人堅毅不屈的反抗精神,花了好幾章書寫客家人祖先──漢、畲兩族幾千年來共同反抗統治者(包含當地官員、本地的土豪劣紳,以及外來的入侵者)的重大歷史事件,如:宋代聯手反抗朝廷不合理的食鹽專賣制度,從事私鹽販售;南宋末年,反抗入侵家園的蒙古軍隊;明代中葉,抵抗朝廷數次的征剿行動等歷史事件。
由於湯錦台認為客家人是在明代以後形成,因此他著重在明代以後的歷史,全書十二章,明代以後的事佔了2/3,他在序言裡就明確寫道:「本書著重於明代以後中西接觸過程中,海上貿易對客家地區的經濟衝擊及其對客家民系的形成的影響。其中最直接的衝擊是嘉靖末年饒平張璉的作亂及所帶動的畲族作亂。明代畲族的動亂也是本書討論的重點,平遠、鎮平(今蕉嶺)與平和等縣都是亂事平定後安頓投降亂民的新設縣地,也都是形成客家民系的重要縣分,由此說明了畲族的動亂對這些地區漢、畲族人民融合而為客家人的影響。」因此對於明代以前的歷史,他不但著墨較少,而且一開始就聚焦在閩、粵、贛三省交界地區,敘述從上古到元末明初的歷史。
本書的另一個亮點是,作者詳盡寫出客家人在海外工作與移居他鄉的故事。
清代中葉以後,許多福建人、廣東人因生活困苦或遭人拐賣,到西印度群島、夏威夷、美洲及南洋各地當華工。華工雖然名為「勞工」,實際上形同「奴隸」。華工來到目的地以後,有的就像黑奴一樣,被人帶去公開展示,然後由有心雇用的人帶走,有的直接被帶去雇主那裡,而且他們完全沒有選擇雇主的權利。工作契約內容、工作期間的人身自由……華工幾乎無從置喙,只能單方面接受。一些人受不了惡劣的工作環境、雇主與工頭的壓榨……等,自殺、被虐待致死,或者罹病身亡,也有的在海外不幸捲入幫派會門鬥爭,或遭到原住民襲擊而魂斷異鄉。當然,不少人熬過了這段艱辛期,回到故鄉,或選擇在當地成家立業。華工當中,來自廣東山區(簡稱為粵東)的客家人為數不少,他們在海外的礦場、橡膠園、甘蔗田、糖廠辛勤工作,一些人衣錦還鄉,一些人留在當地娶妻生子,與同鄉人群聚而居。
不少人喜談「四海都有中國人」、「中國人在東南亞各國掌握當地的經濟命脈」之類云云,卻有意無意略去華工當年到異鄉工作的血淚史。多數人會關注華裔、華僑對原鄉生活習慣、宗教信仰、民俗技藝、語言文字等的執著與傳承精神,卻不見得知道那些人的父祖輩當年如何在異鄉立足,如何建立唐人街,以及各自經歷的歷史事件。湯錦台除了寫客家人在台灣的奮鬥史,也書寫他們在南洋與美洲各地工作、移居的故事,讓我們看到離開原鄉散居各地的客家人共有的韌性、吃苦耐勞。
作者在序言裡肯定客家人是「近代中國和世界一些重要歷史事件或過程的發動者與參與者」,「在海外,客家移民是早期開發馬來半島的主力與功臣,更是工業資本主義勃興初期,開發西方殖民地的重要勞動力來源」,不過他沒有為此自傲自滿,反而在本書最末章省思客家人的未來,指出客家前景堪憂的眾多原因,根源在於「世界變化太快,傳統凝聚客家認同的力量,已不足以維繫客家人集體生命的延續」。
湯錦台認為,傳統上客家人多以客家話、客家血緣和認同客家文化習俗,判定誰是不是「客家人」,而且將「能否說客家話」作為最重要的判定項目,已經無法因應時代變化。所以他建議客家人最好效法猶太人,放棄以「能否說客家話」作為認定他人客家人身分的標準,而是在保存、發揚客家話的同時,以中文和英文作為客家人的共同書面語文,方便全球各地客家人互相溝通。
這本書的末章既展現作者對「客家人」前景的深謀遠慮,也讓我感覺到作者想讓「客家人」成為跨國族群的雄心壯志。這樣的深謀遠慮與雄心壯志,在我所見的獨派台灣歷史學者、歷史普及讀物作者比較欠缺。許多人(包括我在內)在談台灣歷史,或是介紹自身所屬族群時,似乎太黏著於過去,或者過於聚焦於現實,相對忽略未來,忽視達成願景的具體方法,這是我推薦的另一個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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