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月12日 星期六

回家

一、

2002年一個禮拜五的下午,有一列開往苗栗的電車,上面擠滿了人。由於大部分是飽經勞頓的下班的人,因此帶著疲憊冷漠的臉站立在走道,眼睛痴痴地看著窗外,一道道白光畫過漆黑的一片,不知持續多久,白光消失在了,取而代之的是遠方許許多多如星點般的燈火,白、黃、紅點綴在夜空。

窗外的一切跟白天的勞累一塊過去,車上的短暫時間象徵著兩個截然不同性質的時光的開始與結束。

佩文坐在這班列車,她如同旁人那般疲倦但絲毫沒被車上的喧鬧和冷漠給感染,她看著窗外快速消逝的景物,心裡暗暗盤算回家的時間。

「下一站就是桃園了。」她高興地說。

「算一算已經有幾個禮拜沒回到家,沒有感受家的滋潤。」她看了看錶,揚起來嘴角。

不久桃園站到了,「啪啦」車門打開,佩文穿過層層的人群,走出車門,她一踏月台,就被後面的人擠向前。佩文被人擠到樓梯邊,後面的人撞了她一下,害她踏空一格差點跌下去,她噥咕:「真是的!走路不長眼晴。」想要繼續往前走。然而,她的目光落在前方一位正在下樓的女子。

一個看似熟悉的面孔,讓她想到她過去的一位同學,一個最近常出現在夢中的人。

「莫非她就是常惠嗎?可她不是到南部唸書嗎?」佩文盯著那名女子追上前去確認,可惜她猶豫了一下,女子在短短的幾秒鐘內離她越來越遠,隱沒在人群裡。



二、

佩文反覆回想剛才看見的那名女子,在半出神的狀態邁向回家的路,直到她走進了巷口,在巷口受到母親和鄰居的迎接,整個人才回過神來。

「啊呀!好久不見!佩文!若梅妹妹!妳女兒越來越漂亮,而且起來越像妳年輕的時候。」陳媽媽一邊說一邊喀喀地笑。

「小姐!妳可真勤勞!那麼久不回家也不打個電話回家!」媽媽笑著說。

佩文只是站在那兒笑了笑,之後就走進家門,一進門整個人就「碰」的一聲癱在沙發上。

「每次回到家都是累歪歪,還是家裡比較溫暖吧?」媽媽慢慢坐在沙發上。

「我好累啊!好不容易完成一篇長篇小說,趕完八份報告,想要放鬆一下卻發現期中考快到。」佩文說。

「妳在寫長篇小說?」媽媽問。

「沒錯!不用懷疑!這是小說的初稿,妳看!」佩文拿出作品。

媽媽拿起小說稿仔細地閱讀,讓一旁的佩文覺得很訝異,因為媽對小說、漫畫之類向來不感興趣,可現在她拿到小說後目不轉睛,甚至翻了再翻。佩文看著母親專心的神情,深埋的得意和驕傲從心裡湧了出來,沖走原先的疲倦。想當初踏進大學校園時,連一篇像樣的作文都寫不出來,經過四年的慘淡經營,雖說沒到登峰造極,倒也到了妙筆生花的程度。

「這是妳的初稿嗎?還是有人幫妳潤過稿嗎?可惜文字少了那麼點精緻,不過能寫成這樣也不簡單!我之前一直以為妳缺乏創造力又不多話,也從沒看過妳編過任何一篇故事,成天作夢是為了要逃避現實……」媽媽翻一翻稿子說。

「唉!其實我是一個想像力很豐富的人,就是因為太豐富了,所以常常作白日夢,可是你們根本不知道,跟學校的老師一樣。」

佩文原本猜媽媽會好好地誇她一頓,然後自己再說幾句「謙虛話」,沉浸在讚美的氛圍。不料,媽媽的讚美詞之後隨即拉出她引以為恨的缺點,冷冷澆了她一把。她只得話鋒一轉聊到別的話題去了。

事實上媽媽在看了稿子,聽了她的話之後,就開始尋思。自認為女兒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瞭若指掌,她對女兒是幾斤兩的人心中了然。她常看女兒作白日夢,也常看到女兒低頭沉思,呈現呆滯的狀態,每每總是憂心忡忡,怕那一天佩文發瘋,常常忍不住唸她,但佩文總是我行我素,還說她破壞她的靈感,不過她擔心的事似乎沒有發生,女兒的古怪及高深莫測令她不禁產生驚奇。當然佩文是不會知道這些的。

佩文又回復剛才懶洋洋的樣子,她說:「我最近常常夢見回到我以前的學校和班上。我不曉得自己為什麼會作這樣的一個夢,夢到這些──我以為我已經遺忘的,那些早該從我記憶裡消失的東西。」

「大概是妳最近壓力大,事情多的關係。休息個一兩天,睡個好覺、放鬆心情就沒事了。」媽媽笑著說,隨即轉身走進廚房。

佩文愣在那兒,面對著剛才輕描淡寫的話,她又癱在沙發上起不來了。



三、

今天是她回家的第二天。今天的天氣跟昨天大不相同,整個城市像籠上著灰色的紗,天空陰沉沉地隱隱透出令人不安的氣息,平靜無風讓人窒息。佩文慢慢沿著一旁木棉樹向前走去,她走在紅磚道上看到若隱若現的校門口和橫在前方的天橋,原本她陰沉沉毫無表情的臉抽動了起來。她一步步逼近校門口,抬頭首看灰色老舊的校舍,再看看校門口的警衛室,猶豫著要不要進去。

「等一下!妳是學生的家長嗎?」佩文背後響起一陣粗魯的叫聲,她心裡砰呯亂跳,連忙轉過頭來。

一個高大健壯約二十歲的警衛,身旁站著一位中年婦人,手裡提著一個包包。

「不好意思!我是文彥的媽媽,不好意思,我是幫我兒子拿作業過來的啦!」

「原來不是叫我,可是說也奇怪!我也算校外人士,怎麼沒被攔下來呢?嗯!不管!趁他們在說話的時候趕快走進去。」佩文才一轉身,迎面跑來了一個人,眼看就要撞上了,可是那個男孩似乎沒看見她,還直直向前跑去,佩文連忙閃到旁去,一站穩正準備開罵,但見到男孩的面孔,她的眼睛突然一亮,整個人為之一震。

「噢!對!他跟我一位國中同學同名,而且跟那人非常像,莫非他是趙文彥?」佩文看著他們尋思。

「媽!妳來的正好!下一堂課就是數學課,沒帶課本會被老師罰站!」男孩說。

「下次我不幫你送了!讓老師教訓你!」中年婦人露出不悅的臉色。

佩文沒有興趣再聽下去,跑過川堂,沿著操場邊緣,往辦公室跑去,不管後面是否響起喊叫聲或是哨聲。沒有多久,她來到導師辦公室,從窗戶望去,她的導師正坐在第二排辦公桌第三個位子,低頭批改作業。

「我是來到過去了嗎?不然老師看起來不會那麼年輕?」佩文跳了起來,在窗口拼命向老師揮手,不過對方沒有反應。

「老師!老師!我是佩文!」

老師抬起頭,放下手上的紅筆走向窗口,「碰」的一聲關上窗戶。窗戶一關,佩文的心碎了,可是她不死心,跑進辦公室,站在老師的身邊。

「疑?關上窗子,還覺得冷!」老師拿起外套穿上。

「冷風?見鬼!這怎麼可能?」佩文拼命拍著老師的肩膀。老師不僅沒有轉頭反而緊緊抓著外套。直到這時,佩文才驚覺,自己是個隱形者,怪不得能來去自如,沒被人發現。然而,她不願享受隱形的樂趣,一分一秒過去,火氣越來越大。正當她氣得想破口大罵的時候,一個人又擦身而過。

佩文追前去,追不上。一轉頭,英文老師又迎面走來,旁邊跟著一位高大的男生,看起來畢業有一段時間了。

「你變了好多!我記得你以前很害羞!上我的課都不講話。」英文老師說。

「是嗎?可能進了大學參加社團的緣故吧?」男子微笑。

佩文看著兩人有說有笑,從面前經過,忍不住發作,說:「同樣都是校友!怎麼別人風風光光回來,我卻像空氣無聲無息!」

佩文憤憤地回到川堂,準備打道回府的時候,看到一個女孩從面前經過,一個酷似她的女孩。佩文仔細打量著女孩,並且緊跟在後,突然女孩轉過頭,盯著她看。

「妳是誰?為什麼一直跟在我後面?」女孩睜大眼睛。

「我?我是妳的學姊!」佩文表面上很鎮定,卻驚訝不已,因為眼前的女孩不是別人,正是她「自己」!而且對方居然能看見自己!

「是嗎?妳跟我長得好像!我們是親戚嗎?」女孩問。
        
 「這……老實告訴妳吧!我是二十二歲的妳,也就是說,我是以後的妳!如果妳不相信的話,我可以證明給妳看看!妳叫呂佩文!在三年六班,妳們班上有五十個同學,導師是……」佩文如數家珍,努力喚起這段塵封已久的記憶,儘管這段記憶曾因某種理由被刻意遺忘,而逐漸模糊不清。

「妳很內向很沉默!在班上成績優秀,但是很孤獨,沒什麼朋友!」佩文定定地說,女孩的嘴卻越張越開。
        
「這是真的!」女孩吃驚地說。
        
「那請妳告訴我!我將來考上什麼高中?什麼大學?還有,未來的我是不是過著快樂的生活?拜託妳啦!」女孩越說越激動。

 佩文看著女孩,後悔不該告訴她那麼多事,加上她望見過去的同班同學常惠從走廊的另一端走過來。於是,她連忙一個健步,躍過好幾個階梯,飛快地衝到樓上。

「喂!等一下!妳還沒告訴我呢?」女孩大喊。

「嗨!佩文!妳……在對誰說話?」常惠問。

「常惠!我告訴妳!我剛才在跟未來的『我』聊天!」女孩興奪地說。

「未來的『我』?妳不是在開玩笑吧?」常惠推推眼鏡,滿臉疑惑。

「不信的話,我帶妳去看!」女孩拉著常惠的手,跑上樓梯。

兩人來到二樓,女孩環顧四周,卻找不到佩文,呆呆立在那裡,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妳還是先找到那位朋友,再找我吧!再見!」常專掙脫女孩的手,轉身快步離去。

佩文站在三樓,剛才兩人的對話她全聽到了,不過她決心不再出現在小佩文面前。一來,她不想再惹麻煩;二來,她到現在還是畏懼常惠。常惠對她而言,始終是個麻煩人物。在功課上,常惠一直是她的競爭對手,雖然佩文後來贏了她,卻始終認為自己比不上她。每每見到,一股畏懼感油然而生,過去如此,現在也是!此刻,佩文的心裡浮現之前在火車站所見的那道身影──那道削瘦和熟悉的背影與面孔。



四、

佩文怕小佩文找她理論,於是繞了一圈來到教室旁。儘管上課鐘聲響起,教室依然亂哄哄,牆角一群男生大談昨天的電玩戰績,女生則是三三兩兩站在走道、樓梯間聊天,連在教室前面的「菁英區」也嘈雜不堪。

「嚇死我了!佩文不但會跟花草樹木講話,還會跟空氣對話呢!」常惠的語氣像是歷劫歸來。

「妳現在才知道!我早說佩文這人怪怪的!你們還不相信!」文彥說道。

「這些人真是討厭!早知道我就不該出現在她的面前!」佩文退到樓梯口,看到小佩文走進教室,開始冷汗直流。她避開小佩文的目光,悄悄來到窗前,看了教室前面那幾位「菁英」一眼。在她的記憶裡,文彥與那群人常拿她的糗事當作談話的笑料和八卦,而且三不五時問一些讓她難堪的問題,或是當面嘲弄她。

 不幸的事終究發生了,小佩文走進教室沒有多久,幾位同學就發難了。

「佩文!剛才下課我看見妳在川堂那裡的樓梯徘徊!」文彥開始流露不懷好意的表情,問道:「對吧?」

「是嗎?」佩文囁嚅。

「沒錯!我看見妳在自言自語,而且還問空氣:『我會不會考上高中?考上什麼大學?』不過從妳的表情來看,我覺得空氣好像沒有回答妳的問題!」文彥故意提高語調與聲量,讓幾位在旁邊聊得很起勁的同學紛紛轉過頭;偏偏文彥一看到同學轉過頭,就停住不講下去。

佩文坐在文彥的旁邊,頭垂得更低了。

窗外的佩文氣得跳腳,恨不得破窗而入,教訓那些同學,尤其是文彥與常惠,不過最讓她無法忍受的是,只在一旁低頭不語的佩文,始終沒有回敬文彥一句。

佩文看不下去,原本希望見到班上同學和樂融融的景象,沒想到事與願違!



五、

自從佩文「回到過去」,她白天陷入渾沌迷糊的狀態,三不五時放下身邊的事情,忍不住想起過去的事情,同學的面孔一張張浮現在她的腦海裡,更糟的是,她每天晚上都失眠,花了好大的工夫入睡,卻常常驚醒,或是無法熟睡。

某天早上佩文趕赴系上學妹的聚餐,儘管她睡到十點,人還是昏昏沉沉。她來到約定的咖啡廳,一屁股坐了下來,先點一壺咖啡提神,不經意看了手錶一眼,這才發現:自己早來一個小時!佩文暗罵自己的迷糊,喝了幾口咖啡,想要起身走走的時候,發現:自己當天在火車站看到的那名女子,現在坐在她的左後方。佩文凝視對方,發現那名女子正是她的同班同學常惠。

「妳是常惠嗎?妳好!好久不見了!」佩文喜出望外。

「妳好啊!我快認不出妳!」常惠高興地說。

佩文與常惠交談了一陣子。佩文不敢相信,以前同校六年,兩人話不投機,如今見了面,開了話匣子,卻一發不可收拾。佩文相當高興,不過覺得這樣還不夠,雖然聊得天南地北,還沒有觸及到她最想要聊的話題。她擔心這次見面是最後一次的機會,於是鼓起勇氣開口。

「妳知道嗎?之前我在火車站遇到一個極像妳的人!沒想到是妳!」

「嗯!我沒有變很多!倒是妳!變了不少!跟中學時代的妳完全不一樣!」

佩文非常興奮,因為這句話終於觸擊到她的內心深處;同時,她前幾天所作的夢,此時也逐漸浮現出來,尤其是她看著小佩文與常惠對話的場面。佩文一面聊天,一面重溫前幾天的夢。當她喝完最後一杯咖啡,再抬起頭時,發現:眼前的常惠突然變成了夢中的常惠。她嚇的趕緊揉揉雙眼。

「以前妳跟那些同學都太小看我了!我過去之所以天馬行空,是有原因的!不是因為我發了瘋,而是創造力的流露!」佩文振振有詞說道。不等常惠反應,又說:「到了高中、大學,我放開自己,用心去接納生活中的事物。放任自己的想像力!用心去寫詩、作詞、畫畫、彈鋼琴,甚至動筆寫寫小說!」

佩文逐漸自我陶醉,想繼續向常惠解釋更多,不過常惠似乎對她的長篇大論──自我辯解,沒有太多的興趣,只簡短回應了一句:「嗯~~啊!對不起!有人call我,我必須離開!改天再聊了!」然後收拾東西,匆忙離開。

佩文揮手道別。她看著常惠漸行漸遠,心裡不由自主浮現方才她與常惠的對話內容,尤其是她的自我辯解;她對於那些似是而非的話開始心虛。



六、

常惠離開沒多久,學妹來了。佩文想藉著之後的對話,袪除她的心虛,不料學妹開頭的第一句話就打亂了她的思緒,她聽到學妹說:「于老師死了!」

在眾多老師當中,于老師是唯一看重佩文的人。除了常惠,第二個佩文想要見到而且展現自己成功一面的人,就是于老師!沒想到于老師先走一步,讓佩文的夢想落了空。

「學妹!那……妳知道王美華老師嗎?她是我的導師,現在過的怎麼樣?」佩文又向學妹打探另一位老師的近況,因為她又想起一件往事,發生在國二下學期的數學課。

1996年某個夏天早上的第三節數學課,佩文吃力地抬起頭,揉揉眼睛,環視四周。後面的彥文歪著身子,漫不經心聽課。當佩文的目光落在彥文身上,彥文悄悄地問道:「妳跟空氣說話需要很大的能量吧?」

佩文還來不及反應,便被老師叫起來。

「呂同學!妳太不專心了!不但打瞌睡,醒來以後還東張西望,不抄黑板!去洗臉!妳這樣整天迷迷糊糊,以後會有什麼成就?」王老師數落。

「不會的!我已經看到『將來的我』!將來的我是一個很有成就的人!而且還是一位很好的老師!」佩文不知哪來的勇氣講出這些,雖然王老師不搭理她,轉過頭繼續板書,但同學似乎不放過她,全班49雙眼睛全朝向她,而且放出三百瓦的亮光。

佩文悻悻地走出教室,心想:「我說的將來都會實現!你們不相信就等著瞧吧!」

那堂數學課的遭遇,深深嵌在佩文的心版上。她好想向王老師與班上同學展現自己的近況,以證明當時的話不是空話,也不是夢囈。然而,學妹卻帶來另一件更壞的消息。

「王美華老師嗎?聽說她一個月前退休,移民到紐西蘭。」

「妳說她搬到紐西蘭?」

「恩~~

佩文無心再問下去,她沉默一分鐘後,淡淡地說:「謝謝妳告訴我這些!」



七、
        
見到常惠還有學妹以後,佩文不再作跟過去有關的夢,也不想回憶過去的事情,因為她發現:那些對她來說,已經沒有太大的意義。五天後,佩文搭車返回台北,回到繁忙的學校。待在家裡的那幾天,跟她的中學歲月一樣──永遠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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