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3月7日 星期四

Midi和三位一體的樹

 前言:成功大學除了那棵舉世聞名的「老榕」(國泰人壽mark的原型),大圖書館所在的成功校區還有一棵「三位一體」的奇樹,等待人們發現……這篇小說的情節是以我發現那棵奇樹的過程為原型而創造的。


Midi永遠忘不掉4/29下午所看到的樹影,還有接踵而來的嘔吐。


來到成大已經半年多了,可是Midi對成大校園的一草一木依舊陌生。她不像一些大學生和研究生,對腳下、眼前的花花草草視而不見,相反的,她的「眼力」極度細微,哪棵樹開了什麼樣的花,還有哪種草正在草坪上鯨吞蠶食其他草類的生存空間,通通逃不過她的目光。只是Midi擁有這種過人的能力,卻沒有任何想要發揮潛力的欲望,她始終無法理解:這種能力為何在面對白紙黑字的時候,就消失無蹤了?


她常常將「繩」看成「蠅」,分不清楚「convention」跟「consention」的字形,講義裡「落落長」(台語)的語句常讓她不知所措,呆了好幾分鐘,一排簡體字都已經在眼前浮動、旋轉起來,她還是無法了解作者的意思。


「真的是!」Midi總是長吁短嘆自己被課堂上發的講義打敗,而且抱怨自己老在前往教室的途中,看到一堆沒啥美感的大榕樹、醜得無法形容的落葉,還有多如牛毛、令人生厭的雜草。


「我的眼睛要什麼時候才能『自動省略』這些東西不看呢?」Midi漫不經心翻開「伊底帕斯王」的封面,掃視第一頁才幾秒鐘,目光就不知不覺移到窗外。殺父亂倫的伊底帕斯王傷心地弄瞎自己的眼睛,不願再看世界一眼,Midi也想傷心地弄瞎自己的雙眼,這個「充滿植物」的世界醜陋無比,她卻要天天忍受。


Midi開始懷念起熱鬧無比的台北城,那一座雖然有不少花草但更多是水泥樓房的大都會,對她來說有著異常的吸引力。南下唸研究所之前,在台北生活了22年,Midi每天都不覺得疲倦,形形色色的商店和來來往往的人總是刺激著她敏感的神經末稍。


然而,來到台南以後,刺激Midi的東西卻莫名其妙地轉移到花草樹木,她對人的感覺變得遲鈍。過去,她能一眼看穿朋友高明偽裝的笑容,也能從老師腳步聲的輕重快慢,精準預測他當下的心情好壞;而現在,她卻要花三倍的時間來想,而且有時候還會因為猜錯而表錯情,讓旁邊的人感到困惑。


「我的眼睛到底什麼時候才能『自動省略』看到的東西?」Midi的目光又回到書本上來,她強迫自己非得專心看完這個章節不可,同時腦中浮出了這個問題。Midi努力將自己埋進密密麻麻的文字堆裡,她相信書本、報告是最好的救贖之物,能夠暫時收容她的雙眼,卻沒有想到旁人一個「無心之舉」能讓她的苦心全破了功。


Midi永遠記得4/29下午立在她眼前的那一棵怪樹。一棵被正榕糾結纏繞到幾乎沒法辨視的羊蹄甲,它頑強地伸展幾根從莖幹冒出的細枝,細枝上佈滿著綠葉,隨風顫抖的枝葉好像在向她傾訴這場得來不易的勝利。Midi心疼地觸摸羊蹄甲的圓葉,雖然她對大部份的植物有一股無可言喻的敵意,不過對這種會開粉紫小花的羊蹄甲,她反倒有一種關懷和欣賞之情。


芒果、椰子、菩提……成大校園常見的樹種向來都不在Midi的眼裡,她總是以最快的速度騎進校園的大道,直視前方的來車,儘管路旁的樹影像一道道掠進她的視野,她還是不願轉頭看那些樹一眼,只有開花的羊蹄甲才能讓Midi願意停下車來。滿滿紫花的羊蹄甲是她惟一看得順眼的植物,Midi摸著葉子,回想起童年時代有好幾次在羊蹄甲樹下寫生……


「Midi!Midi!妳看!妳看嘛!不要光盯著羊蹄甲看,上面的榕樹才是我想要讓妳看的東西!天啊!……」急切的叫聲讓Midi從紫花霧中回神過來,她的室友─阿敏興奮地指著盤據在羊蹄甲上面的榕樹枝葉,滔滔不絕要和她分享自己的「大發現」,還有榕樹的觀察心得,但Midi的臉色卻越來越難看。


Midi順著阿敏的手指盯著上方好幾叢的榕樹枝幹。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美麗的紫花樹幹不但被這隻可怕醜陋的榕樹包裏得密不通風,而且它的蹄形葉竟然還籠罩在怪物的樹蔭底下,彷彿所有的掙扎和奮鬥終將徒然無功,羊蹄甲樹最後不但會被怪物糾纏至死,而且死時必定一枝一葉都不留存。


「天啊!」Midi後悔自己剛才不該丟下書本,勉強答應阿敏的要求,她以為阿敏發現一棵她從沒見過的紫花樹,而這棵紫花樹的樹形非常優美,勝過她在光復校區所看到的樹木,沒想到事情並非如此。


「妳到底要我看什麼?不是羊蹄甲嗎?怎麼妳一直要我看上面?上面?上面是什麼?是怪……不!是……榕樹,我不是跟妳說過,而且不只一次跟妳說:『我討厭榕樹!』」


Midi嫌惡地將頭撇到另一個方向,卻看見另一隻怪物「坐」在金龜樹兩根樹幹的杈口上面,她只得將頭轉回來尷尬地看著阿敏,勉強地擠出這句話。


不過白目的阿敏似乎還陶醉在「發現新大陸」的喜悅當中,她以為Midi如舊大陸的人一般,只有一時之間沒有辦法接受她的新發現,因此露出困惑的表情,於是她又開始滔滔不絕地說:


「欸呀!妳不知道!這棵樹是我昨天下午在這一帶閒晃時,無意中發現的。原本我是來看看這些金龜樹,這些樹很漂亮,而且樹的上面還長了一兩棵小小的榕樹,看起來很特別呢!當我要轉身要回圖書館的時候,突然看見這棵樹。剛開始我以為它是一棵羊蹄甲,後來發現上方竟然長了一叢榕樹,走進一看才赫然發現這株榕樹並不是纏在羊蹄甲樹的身上,而是已經包圍住整棵羊蹄甲,準備取而代之這棵樹……」


Midi的胃開始翻攪,似乎有股酸氣隨時冒上來,但她還是強忍下來,盡朋友最大的忍受,聽完阿敏的報告,只是她越聽越不舒服,終於忍不住了……


「等等等等!妳不覺得榕樹是一種很猥瑣!不!它是一種邪惡的植物!它沒有漂亮的樹身,也開不出美麗的花,只會長在房子角落、牆壁縫隙和水溝夾角,不然就是長在別的樹幹上,當一隻『寄生鬼』!反客為主,搶奮原來那棵樹的生存空間。


「這種『猥瑣』的樹到底有什麼好看的?我搞不懂!為什麼妳會欣賞這種爛東西?成大的樹多的是!為什麼要我『欣賞』這種樹張牙舞爪的樣子?天啊~~」


Midi快要哭了起來,她想到羊蹄甲現在掙扎在生死線上,她的朋友─阿敏,不但無動於衷,反而以幾近讚美的口氣稱頌榕樹的「生命力」如何強韌,心裡非常不快。


阿敏聽到Midi的話之後愣了一下,只顧著將自己引以為傲為的「發現」說給室友,卻沒有想到Midi如此討厭榕樹,當下她有些尷尬。然而,阿敏對Midi「榕樹是種『邪惡』、『猥瑣』的植物」這種說法,非常不以為然,忍不住開口反擊了。


「等等!妳說它邪惡、猥瑣,實在是大錯特錯!榕樹只不過發揮它自然的本性,和其他的植物競爭生存空間,也跟其他植物一樣受到大自然的約束,哪有什麼邪惡不邪惡的問題?妳說榕樹『猥瑣醜陋』?不會啊~~妳看妳眼前的這棵,長得白白淨淨的,跟台文系館前面那幾棵相比,它真的很漂亮耶!甚至不輸給榕園裡那幾株大榕樹呢!白白的樹皮,上面只有幾根短短的鬚鬚……嗯!遠遠看,好像一位婀娜多姿的少女!」說完,阿敏喀喀喀喀笑了起來。


「什麼!婀娜多姿的少女?」Midi還來不及說出「有病」這兩個字,腦中就立刻出現榕樹幻化成女人的畫面,只不過幻化的不是一個溫柔可愛的少女,立在微風中向她和阿敏招手,而是幻化為一個面目猙獰,緊緊攫住男人肉體的女人,無視自己和室友的存在。


Midi的胃又是一陣激烈的翻攪,一股酸氣直衝她的鼻腔,她打了一個隔,但很快壓下反胃的感覺。她無心再待下去了,一想到迴光返照隨即走向死亡的羊蹄甲、其醜無比的榕樹、還有那個十足糟蹋女體的荒誕比喻,她對旁邊那位傻瓜的「大發現」徹底失去興趣。


「我……還有事,要先走!拜拜!」Midi轉身要走,但隨即被阿敏一把拉住。


「再給我一秒鐘啦!只要一秒鐘就好了!這次要看的東西跟剛才那一棵榕樹沒有什麼關系!」看到阿敏一臉無奈,Midi勉為其難停下了腳步,她實在很不願意再看那棵榕樹一眼,但想到如果自己現在完全不理會阿敏,而拒絕當她「大發現」(雖然她不覺得這是個「發現」)見証人的話,明、後天的期中報告就不用請阿敏幫忙了,因為她一旦心情鬱悶,就不會想做其他的事情,特別是讓她不高興的人,若有事要找她幫忙,她會一口拒絕。與其明後天傷腦筋,不如再忍耐個一兩秒,Midi在心中仔細盤算,最後還是決定接受阿敏的要求。


「只要再看一眼就好?是這樣嗎?跟榕樹沒關係,那是什麼?難道妳要我看毛毛蟲?」


Midi發現阿敏的臉色變得有點奇怪,想說什麼卻又不開口,只是一面盯著樹梢一面緩緩移動她的步伐,像是尋找什麼東西,突然她停下腳步,睜大眼睛,接著緊緊抓住Midi的手,興奮地叫道:「差點忘了那東西的位置了!喔~Midi!妳看!在那裡!在我手指的那兩根樹枝間,是不是有兩三根歧出的樹枝呢?」


Midi一面忍耐喉嚨裡的胃酸氣,一面順著阿敏手指著的方向看去,她看到兩三根與旁枝有些不太一樣的枝條,感到奇怪卻說不出所以然。


「欸!這也算在妳的『大發現』之內嗎?阿敏。不過是兩三根長的比較不一樣的樹枝,有需要大驚小怪嗎?我知道妳下一秒鐘一定會跟我說:『看哪!Midi!妳絕對不敢相信!這一棵被榕絞繞的羊蹄甲耶!兩棵合為一的樹對不對啊?』


接著妳大概跟我這樣說:『嘿!Midi!我知道妳在成大的時間比我還久,這種兩合一的樹妳一定看了不少,見怪不怪,還奇怪說為什麼我會興趣成那樣子。但是請妳仔細回想,妳曾經在成大或在以外的地方看過纏繞在羊蹄甲的榕樹,不常看見對不對?榕樹常常糾纏在樟樹、桉樹和金龜樹,像這種纏在羊蹄甲上面的,很少!』怎麼樣啊?阿敏!妳是不是想跟我說這些呢?我這個室友可不是當假的喔~~」


Midi連珠炮似地發言,她趕緊搶在阿敏的前面,希望阿敏一聽完她的話就說不出話,接著她就可以馬上逃離這棵怪樹了。


不過,阿敏不但沒有被她一長串的話嚇得目瞪口呆,反而高興地說:「妳說的真好Midi!妳幫我把這些話說出來,真太感謝妳!這樣就可以馬上進入正題。沒錯!這是一棵榕樹、羊蹄甲合而為一的樹,但不只如此,請看上面!歧出的那兩枝是大葉雀榕,它長在榕樹上面,而榕樹又是長在羊蹄甲上,所以這一棵是『三位一體』的樹!既不是羊蹄甲,也不是榕樹,更不是雀榕,不過……如果妳高興的話,妳也可以說這棵樹是…也是……又是……」


Midi沒有再說話了,她沒有力氣反駁、去理會什麼「是什麼也是什麼又是什麼」的樹了,酸水不斷地從她的嘴裡湧出,直到整個人癱在成大醫院急救區的輪椅,等待醫治,這才想到這棵「三位一體」的樹。


「多麼荒唐啊!」Midi感嘆,4/29下午那件事令她永生難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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