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月25日 星期六

挽回


一、

「秀秀!塞車塞的很嚴重!我們還在竹南!」

「慢慢來沒關係!拜拜的東西我已經弄好了!注意安全!Bye!」


我放下話筒,心裡沒有如釋重負的感覺,反而有點空虛。結婚兩年,我和士傑聚少離多,即使有了孩子,一家三口也常常在過年、清明、中元、中秋這些節日,分隔在三個不同的地方。我住在桃園,在此求學、工作,過著小確幸的婚後生活。士傑在高雄代課,周末北上。剛滿一歲的兒子佑祺,平時在士傑的苗栗老家由公婆照顧。士傑北上的時候,常回老家,將小佑祺帶上來,陪我渡過漫長的連假或是短短的週末。這種生活真是「妙不可言」不是?但我無法可想了!只能聽任丈夫、兒子像「過客」或像「候鳥」一樣,在這個家和我的生命來來去去。


我走下樓梯,打開一樓的車庫大門,俐落地搬出桌子、板凳、臉盆,還有祭拜所需的供品與金錢,而且用極短的時間將這些東西擺好。據說,今天除了士傑和兒子會來,一群不速之客也會悄悄經過,在我和左右鄰居的神桌那裡吃吃喝喝、梳洗更衣、聊天,與我們這些活人擦身而過,甚至到我們的宅裡探頭探腦。總之,怠慢不得!尤其我這個時常一人在家又膽小怕鬼的女人。


我點香膜拜,然後焚燒「經衣」(繪製衣物、梳子、鞋襪的紙錢)、「天公金」及「銀紙」。線香的煙,一縷縷飄往天上,飄動的時候,半透明的煙還不斷地旋轉;金爐裡的火焰不停地舞動,焰的尖端撲向每張從我手邊滑落的紙錢,如一頭飢餓多天的獅子撲向眼前的獵物。燒完一部份的紙錢,我退往一旁,靜靜地站在神桌的右後方,我很清楚,往年中元節會出現的景像,今年將會出現!因為在往年燒銀紙的時候,都會看到一群穿著和我們相同,可是面容憔悴蒼白不堪的鬼魂,站在離我不遠的地方,而今年呢?雖然他們還未現身在我的面前,被我的肉眼察覺,我仍能聽到那些不尋常的笑談聲──那些與左鄰右舍動作與口形完全無法一致的笑語聲和腳伐聲。


「今年的東西感覺比去年少!」

「該不會下雨,他們就偷懶不拜吧?」

「疑?有人發現我們!」

「沒關係!她不會趕我們走!」


不到三分鐘,這些笑語聲和走路聲的發出者陸續現身。這些鬼三三兩兩走向我和鄰居的供桌,有的打量一下,就將自己口鼻湊近食物,吸取食物的菁華。有的則彎下腰去或蹲下去將手伸進金爐,撈取紙錢,其他的鬼魂東張西望,討論哪戶的「菜色」比較好吃,如同一群觀光客在夜市閒逛。


我望著他們,早已經習慣他們這個時間的造訪,趁他們在我的供桌吃喝聊天的時候,我走出車庫,到對面、隔壁幾戶正在拜拜的人那裡瀏覽、寒暄幾句,直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我的供桌前,這才意猶未盡離開,走回自家門口。


一個留著烏黑長髮、身穿印著「育德女中一甲子」字樣T恤的女鬼背對著我,她彎下腰,將臉埋入盛滿清水的臉盆,然後整個身子縮進盆內。一分鐘不到,她就從臉盆內跳出來正對著我。儘管眼前線香的煙霧繚繞,我仍清楚見到她的長相。她,正是我中學時代的姐妹淘──依伶!我們視線交集的那一瞬間,幾乎快要尖叫出來,幸好我隨即鎮定下來。


依伶緩緩飄過來。我向她微笑,內心卻忐忑不安;二人多年不見,沒想到再見面時,我們已經陰陽兩隔。



二、

依伶似乎變了不少!雖然身材、臉形、五官沒有多大的變化,但是她的目光變的深邃、難以捉摸。儘管迎面走來,她溫和地看我,我卻感到一股涼意從下腹油然而生。她的神情似笑非笑,帶有一點憂鬱和哀愁,與身上穿的那件T恤──印有「育德中學一甲子」字樣和蘇格蘭裙的顏色和型式不大搭配。不知道是不是生前吸毒留下的後遺症,還是死後生活艱苦?依伶的臉頰和身形看起來比死前削瘦不少。


「好久不見啦!秀秀!妳比以前漂亮多了耶!我記得妳唸國中的時候,常常擔心自己太胖,瘦不下來。妳常常對著鏡子,向我抱怨自己那張不斷冒痘痘的臉!高中也是一樣!妳還悲觀到預言自己以後會沒有男人想要!結果妳說的並沒有成真!反倒讓我緊張了一陣子,不曉得如何安慰妳!」依伶來到我的身邊,然後抬頭凝視天空,豆大的雨珠從濃厚的烏雲底部落下,發生嘩嘩嘩的嘈雜聲響。


「真感動!沒想到時間過了那麼久,妳還沒忘了我!還記得我中學時代最在意的事!」我說。


老實說,依伶的話與突然落下的傾盆大雨,都讓我有點措手不及,為了掩飾自己的緊張,我趕緊將目光移向香爐和那些祭拜的東西,並且動手將桌子與祭品這些移往更裡面的地方。


「妳過的不錯耶!有這麼大的一間房子!有停車位!上面還有一個陽台,可以晒衣服、種種花花草草!我的鬼朋友告訴我:妳已經結婚了,而且有一個兩歲大的兒子!妳的生活應該不錯!百聞不如一見!」依伶的聲音不大,卻蓋過外面的雨聲,在我耳邊清晰地響起。


聽到好友的恭維,我有些高興,因為從來沒有人主動讚揚我和士傑努力奮鬥多年的心血,別人總是在我提到這些事物以後,才附和讚美,彷彿在我開口之前,這棟房子、我們夫妻的愛情、可愛的小佑祺,以及之前的努力與付出都不存在這個世界似的!於是,我開始向依伶述說以下的事情。


「這棟房子我和士傑找了半年才發現的!雖然是中古屋,但屋主住不到五年,而且屋齡不到十年。我們跟房仲和屋主談了好幾回,終於用980萬的低價把它買下來!比他們原訂要賣給我們的一千萬便宜很多!運氣很好!對吧?我的士傑,妳別看他人矮,長的不起眼……疑?不對!人矮不起眼,是我老爸老媽的評語。士傑,165公分,不矮對吧?妳看!這是他的照片,他們說他矮、不夠帥,這不是真的!他的側臉看起來是不是很像之前很紅的韓國藝人裴勇俊?如果妳沒有這種感覺,不是士傑與妳的問題,而是我這台手機的畫質不夠好的關係。總之,士傑人好看,口才很好,心腸也很好!平時有他來陪我,我很開心!這位是我的兒子──佑祺!可惜他現在在我公婆那邊,不然我馬上叫他唱歌給妳聽,他會哼好幾首周杰倫的歌,還會背唐詩呢!他可以清楚地唸出『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這樣的詩句!隔壁的大叔、阿姨都誇讚他是天才兒童!說他好聰明!害我總是告訴他們:『哎呀!哪裡?哪裡?過獎!』每天跟他們在一起,雖然我沒班上其他同學有錢,但是我的生活很幸福!」我望著許多插在供品與香爐上的線香,那些線香散發出的大量白煙;白煙裊裊而上,但願我與其他人祭拜默唸的感謝與祝禱詞,也隨那些白煙來到另一個我們凡人遙不及的世界。


「謝謝妳向我分享那麼多有趣的事!我生前雖然沒看過士傑,不過上禮拜路過這裡的時候,我有看到一個三十多歲男人站在妳現在這個位置,那個人……應該是妳的先生士傑!他抱著一個兩三歲大的男孩,教那個孩子發『ㄖ』跟『ㄕ』這兩個捲舌音,他一邊教還一邊抱怨男孩:為什麼講話的時候咬字會那麼不清楚?」依伶似乎被什麼逗樂,笑的很開懷,身軀與臉龐的表情一同顫動。


我感到不好意思,因為才聊了幾分鐘,不但被對方掀了話底,還忘記詢問她的近況;我完全沒料到對方會路過這裡,還以為依伶今天才知道我住在這裡。


「雖然先生與孩子不常在妳的身邊,妳還是努力想像他們人在這裡,用心經營每一天,等他們回來!這很好啊!我正在學習,學著耐心過完每一天,學著如何讓自己不抱怨,去接納那些不如意的人與事。還有……如何正向思考。可惜我不是在生前學習,不然我的人生一定大不相同!」依伶苦笑著說。


對於她的感嘆,我想找句話來安慰她,可是想了半天,仍然接不上她的語尾,倒是某些人的名字與面孔,如塵封多時的東西,經過一陣翻箱倒櫃,一件件現身在人們眼前。然而,都是一些讓我不怎麼愉快的人物,而且他們與我當下的生活幾乎沒有交集;不幸的,當中幾位已經成為我與依伶生命之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無論我與依伶如何否定、抹滅,仍然留下明顯的痕跡。


依伶該不會要告訴我:她的人生最後幾年的生活狀況?我很想瞭解,開口之前卻猶豫不決。多年不見的好友碰面,只聊自己的近況而不管別人,是很失禮沒錯!可是多年不見依伶的我,仍然從依伶的母親、兩人共同的好友,以及某些人那裡打聽到一點她的動態;他們的說法像是一塊塊的拼圖,拼出來的,不是一幅溫馨感人的情侶生活照,也不是一幅單身女子的上進奮鬥樣,卻是一張被失戀、墮胎與學習挫敗折磨的不成人形的少女形象。


我不但接不上對方的語尾,連接下來的發問勇氣都消失殆盡。「依伶!妳最近過的如何?」、「未來要往哪裡去?」、「妳人生最後幾年發生什麼事?可不可以告訴我?」之類的問題,就像骨頭鯁在我的喉嚨上下不得。問了,不知依伶會不會不高興,認為我刻意觸碰她內心的傷口?到底死前幾個月可能是她一生中最黑暗的時刻,據說她連最親近的母親,都刻意遠離。


「妳要不要坐下來休息?早點拜完早點休息吧!雨滴從雲端落下來,很美!這是一個鬼告訴我的。剛開始我覺得對方很無聊,雨水就是水啊!雨滴從天上落下來,跟水滴從水龍頭滴下沒有兩樣,有什麼好看呢?直到我死了,在我死亡的那間旅館頂樓待了一年,一年當中無事可做,每天不得不看日出日落,刮風下雨……不過一段時間以後,我發現這些景象還滿美的!我不敢相信自己生前居然對這些美景視而不見!寧願被那些狗屁倒灶的人事物糾纏,卻沒想到要割捨,去看看別的!我好笨喔!妳千萬不要像我一樣!我死亡的頭一年,我買不到香煙、脾酒還有手機,也無法走到其他的地方,就像一隻可憐的螞蟻,迷路、找不到同伴以後就在某個小範圍鬼打牆,轉來轉去,走不出小圈圈……很奇怪!我就是走不出那間旅館方圓不到兩公尺的區域,只好認命了!我待在那家旅館的樓頂一年。太陽從雲端露臉的時候,我看了一下日出,之後就窩在那個荒廢的頂樓小房間睡覺。等到太陽要下山的時候,我才醒過來;之後散步、看月景、街景、發呆、回想過去,日子就這麼過了!一年以後,我終於有辦法離開那裡。今年,我總算能像生前那樣自由活動,不會移動到某個地方,就被一道無形的牆擋住去路。」


依伶臉上再度浮現的笑容,讓我鬆了一口氣!我拿出放在車庫角落的童軍椅,坐在上面,支著下巴,盯著雨珠滴落在柏油路上碎裂成好幾瓣。一抬頭,我看見對面的鄰居匆匆忙忙收拾東西,還問我:「妳是在等他們回來嗎?」雖然依伶的幽魂在我身旁已經超過了五分鐘,我還是難以克服心裡那股幽微的恐懼。是我太緊張了嗎?還是人鬼之間本來就有一道無形之牆,分隔彼此而難以逾越?我反問自己卻想不出答案。



三、

「妳知道嗎?我找到俊彥了!前個月前!我和幾位朋友去某位老婆婆家聽地藏經,對方很虔誠,每天晚上入睡前會唸三遍。雖然我聽不太懂她在唸什麼,只知道她每天唸完正文以後會唸一段迴向文,將功德迴向給芸芸眾生,對我們這些亡魂很有用!每次老婆婆在唸迴向文,我都會感到有一股熱氣從我肌膚的毛孔湧進身體,之後全身暖和了起來,整個人變的很輕盈,動作也變的很輕快!」依伶伸展她的身軀,盡情地吸取供桌上的蠟燭跟那些插在食物上的線香所散發的熱氣。也許我供桌上的食物與香火也像那位老婆婆的迴向文,能帶給她正面的能量吧?我想。


「也許我可以幫妳!我的手邊目前有朋友送我一本地藏經,我的先生之前也拿回一本波羅蜜多心經,如果需要的話,我可以每天像老婆婆那樣唸經,甚至多唸個幾本,每本多唸個幾遍……」我希望談話朝這個方向發展,大凡鬼魂逗留在人間,多是執著在某些特定的人事物,如果依伶能因為善心人士的迴向,放下過去那段不堪的記憶得到解脫,那真是再好不過了!但願她別跟我提那個人!那個我恨不得遺忘的討厭鬼。


「俊彥!我見到他了!妳知道我是怎麼遇見他的嗎?」


「妳趕快吃吧!有什麼話待會兒可以慢慢告訴我,我想收東西了!這裡隨時有人路過,讓鄰居以為我在自言自語不太好!」真是大不妙!我趕緊轉移話題,將剩餘的紙錢投入金爐,可是依伶T恤上的字樣和那位仁兄的名字,仍然挑起我的感傷。此時,我的雙眼酸澀不堪,不知是受不了金爐不斷蒸騰的熱氣和煙霧的熏習?還是被上述的東西激發?也許兩者都有吧?


黑底白字的育德女中一甲子的T恤,原來我也有一件。一年級的時候,我與依伶偶爾穿著這件T恤上下學。在各自的男友出現以前,兩個要好的女孩一起搭公車、逛街、工讀,雖然常常為了小事爭吵!


「妳唸育德女中商業科,不選阿姨、伯伯希望妳唸的修齊高中,為什麼?」依伶問。那時的她比現在開朗多了。


「因為……想要『陪妳』啊!妳一個人唸書會很無聊啊!」我裝作漫不經心,期待她的反應。記得那時,她緊緊握住我的手,點了點頭。


「是的!三年都要在一塊!」她說。


呵!一起唸書、打工、考証照,然後找到「真愛」,度過漫長、煩悶的高中三年,最後在畢業典禮相互擁抱,然後對依伶說:「天啊!我們做到了!當初的決定是對的!所有的付出和等待是有價值的!我愛妳!依伶!」


好美的夢不是嗎?要不是某位不速之客闖入我們的生活,從此改變了我們,不然這不會是一場空!「這」就是「現實」了!這會是我們現在甜美的回憶,而不是讓彼此都難過的往事!


「嗯哼!」、「嗯!沒錯!」、「是喔!呵!」我一邊拔起食物上插著的線香,一邊心不在焉地聽依伶述說他們的巧遇;我從一個熱情開心的友人,瞬間蛻變成平日那位面無表情坐在郵局櫃台辦公的小科員。依伶訴說時那份投入的神情,讓我對她將來命運的祝福蒙上一層厚重的陰影。「好友啊!妳的過去已經被那個傢伙摧毀了!難道現在的妳,還有未來的妳,仍要被他影響嗎?」這個問題在我心底迴響。


「俊彥一看到我,沒有露出一絲恐懼的表情,反而請我到他房間來!」(嗯!妳要小心了!前幾天的國中同學會,有四個同學現身說法,他們指控俊彥:人很久沒連絡,一連絡卻急著說服他們,要他們購買那些莫名其妙的保健食品跟化妝品,去當他的下線。也許他希望藉著妳的幫助去擴展他的直銷事業。)我將拔下的線香投入金爐,任它們燒的啪啦作響。


「俊彥告訴我:這幾年他過的很辛苦!與現任女朋友相比,他覺得我比較深情,不會像現在那個女友,動不動就對他說教、大吼!他感嘆當初不該放掉我,叫我去墮胎。我安慰他說:『沒關係!這都已經過去了!跟你在一起,我學到很多事情,謝謝你!』俊彥聽了以後,他突然變的很激動,衝向前,恨不得把我摟進懷裡,他說:『我太傻了!當時如果選擇妳,和妳一起過完高中、大學,現在我們一定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他的眼角泛著淚光……」(我沒聽錯吧!這種常出現在連續劇與通俗小說的負心漢角色的老梗台詞與動作,居然在現實生活中上演了!)我收拾桌上的東西,依伶的話讓我的腦海不由得浮出一道狼狽的身影和幾個慘淡的人生片段。


一個身形削瘦,兩眼凹陷,化著濃妝的女孩,提著名牌包每天到酒家上班。育德女中的一切,不管日校夜校,對她而言,都已經成為遙遠的過去。偶然間在路上和背著書包上下學的學妹擦肩而過,這才稍稍喚起她一些片段的回憶;即使如此,她的注意力很快回到現實。她的身上總是散發著香水遮掩不掉的酒味,一打開皮包拿起手機,一股混合著K他命、煙味、酒氣的怪味時常從包包裡竄出,發出腐敗頹廢的氣息,讓她不得不皺緊眉頭。


某年某月,一幅身穿育德女中制服、17歲的依伶相片,橫在我的眼前。上完香以後,我向依伶的姐妹致意,她們滿臉哀傷,向我抱怨說:「謝謝妳秀秀!還是妳們這些老同學有情有意,送我妹最後一程!不像那個男的,到現在都還沒出現!也連絡不到他的人!」


高一結束的前一個禮拜,兩個身穿育德女中一甲子T恤的女孩,在學校旁邊的小公園,拉開嗓門大吵。一個憤怒地說:「妳自己交了男朋友,我就不行嗎?妳說俊彥多壞多不好!是存心拆散我們,離間我們的感情嗎?」另一位氣的回罵:「妳甘願被他騙錢,被他一腳踢開,那是妳家的事!我不反對!明明是妳有男朋友就忘了我啦!妳的無名相本會說話!是『誰』先把我們兩人出遊的照片刪的一張不剩?我有了男朋友以後,有這樣對妳嗎?」緊接著一道聲音回槓:「但我沒批評過妳的男友!從‧來‧沒‧有!」……我記得,那時我轉過身去,撂下了一句:「時間會証明我講的是對的!再見!」


我抬頭望著依伶。此時的她已經講完巧遇的故事,正在低頭數算剛才拿到的紙錢,然後摸了摸肚皮,將錢一把塞入腰包,似乎沒注意到我對她死前生活的想像,還有那些刻骨銘心的場景。



四、

我感到一股難以言喻的悲哀。我和依伶的隔閡似乎不是「人」與「鬼」差異造成的,似乎早在生前就是這樣了!換句話說,即使今天依伶還活著,在百貨公司或路上與我碰巧遇上,聊了起來,我們很有可能會像現在這個樣子──依伶沉浸在過往的前任男友俊彥,我則陷入尷尬,不得不微笑而沉默以對。


難道妳從那次的大爭吵到現在,眼裡只有俊彥的愛?妳對妳的人生,還有我們那段因此終結的友誼與夢想,沒有任何一點遺憾和難過嗎?想到這裡,我內心一陣刺痛,刺痛的程度可以媲美手指或手背被不小心掉落的香灰燒燙的劇烈。既然如此,我們的對談就到這裡為止吧!反正我已經祭拜完畢,妳也吃飽喝足,小賺一筆了!與其這樣聊下去,不如各自散,賓主盡歡吧!唉!有些事看來還是點到為止,別再深究下去,依伶,我們還是來年見吧!我想。


「秀秀!放下鐵捲門沒關係!這扇門對我來說,穿越根本不是問題,希望妳待會兒不會被我嚇倒,因為在人間徘徊一段時間,許多鬼擁有這樣的能力啦!」依伶笑了起來,並對我眨眨眼,好像在暗示什麼。「不過有一些東西,就算是功力再深的鬼或魔王,再怎麼努力,也無法穿越,也就是說,有些『牆』並不是靠著超能力和法術就能奏效──門關上以後,妳先別開燈,站在現在這個地方,先不要移動!有一件事我想在走之前,想給妳一個體驗!」


「沒關係!妳問!其實我也有一個問題想問妳,不過內容有點敏感,所以到現在還猶豫著。」我迴避依伶的目光,看著鐵捲門緩緩落下。線香和金爐發出的味道,彌漫整個車庫,雖然味道不強烈也不刺鼻,還是讓我感覺有點悶。


「俊彥確實跟妳當年說的一樣──很壞與不負責任,很喜歡利用別人。他曾經向同班同學借了十萬一直沒還。一聽到我懷孕,他就馬上動腦筋思考,讓我如何心甘情願去墮胎,不得不跟他分手。當然啦!也跟妳剛才聽我講話的時候,所設想的一模一樣!他講這些話,與其說是真心懺悔,不如說是在安撫我們這些女性苦主。不過我原諒他!因為幾年在人間遊蕩還有跟鬼友相處的經驗,我越來越能接受俊彥這樣的人!越來越適應跟這種類型的人相處!他雖然天生不是這種人,但是家庭環境與國小不快樂的求學經驗,磨去他的真誠和對人的信任,逐漸讓他成為一個習慣逢場作戲的人。他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不全是他個人的錯!他很難改變了!找到俊彥到我現身在他面前這段期間,我在他家觀察了幾天!剛剛我不是有跟妳提到一些在他家看到的事嗎?他的親朋好友盡是些可怕的人耶!我十分同情他!所以決定見他!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了!為自己的戀情與人生劃下一個遲來的句點!」


依伶停頓一下,緊接著說:「妳想問我:『俊彥不是我們友情的殺手?為什麼要拚命在我面前他這個人?是不是我們的友情比不上我對俊彥的愛?』是不是呢?妳的內心似乎是這麼想的!我的解讀沒有錯吧?我想說:不是的!我們的友情當然比我對俊彥的愛情深厚!俊彥再壞,不可能讓我們的友誼完全消失!我們的友誼從密切到疏遠,再從疏遠到決裂,確實!他的破壞力很大!可是當俊彥消失在我們的生活圈以後,我們的友誼仍然無法復合,而且過了幾年也無法重新開始──能說是他的錯嗎?能說是上天沒給我們機會嗎?是我們錯失掉好幾次的機會,而且太早放棄了復合的希望!」


「是嗎?」


「妳以為我是『今天』才知道妳住在這裡,不是住在平鎮老家?上個星期路過妳家是偶然經過的嗎?其實我花了幾個月找到這裡,刻意選在今天下午來到妳家門口。我的運氣不錯!妳的先生與孩子都出門了,省下我許多時間思考要如何與妳見面、聊天。我當然可以在別人那裡梳頭洗澡,不過還是在妳那裡比較好!嗯!來到妳那裡,挑個好姿勢跟時間點從臉盆裡跳出來,能讓妳看到又不會引起鄰居的注意!結果一切比我想的順利!」


我非常震驚,驚訝地說不出話來。因為在我的印象,依伶是一個天真浪漫,做事散漫,而且思考非常簡單、真線的人,與我眼前這條老練、細心的鬼魂全然不像;也與十幾分鐘前的依伶判若兩人。


「是『我們』決定了這份友情的命運!俊彥只是上天給我們的一個考驗而已!不過我來這裡的目的,不是要妳說教或控訴什麼,到底當初是我的某個決定,讓我們再次失去和解的機會,而且這一次失落以後,妳就算再有心,再怎麼努力,也無法挽回。對不起!妳已經盡力了!」


不知道為什麼,我整個人突然被一股強大的悲傷襲擊,等我抹去淚水掙開眼睛的時候,我發現我與依伶置身在中壢火車站附近的商店街──我們每天上、下學會經過,而且週末時常閒晃的一個地方。



五、

我回過神,轉頭一看,一輛貨車迎面而來。雖然車速很慢,距離我卻不到三公尺遠,而且完全沒有煞車的跡象。我無法閃躲,只能聽天由命。然而,「吧!」的一聲,車子竟從我和依伶的身軀穿透,然後揚長而去。


依伶笑而不答,馬上拉著我的右手,示意我尾隨在路邊一位背著黑色小背包的女生。我感到疑惑,那個女孩居然不是依伶!我以為依伶帶領我來此的目的,就是要讓我看看過去的她,了解某個關鍵時刻某位內向、拘謹的女孩,到底做了什麼錯誤的決定。


女孩的臉一側,我才發現她原來是研究所時期的我。除了面孔、身材少有變化,我當時的髮形、穿著與走路的姿勢,與現在相差很多。眼前的「我」……應該是研究所升二年級的那個暑假,日期我忘了,月份倒還記得,應該是在民國988月的某一天。


當時的我,與男友分手沒有多久。一想到他,我的心有一點酸澀,因為之前的我是多麼痴情與天真,老是想著要如何與對方長相廝守;以為捱過了高中與大學,研究所兩年再撐一下是沒有問題的,哪知那年的七月,男友突然告訴我:他愛上我的學妹,不忍心拋下她與腹中的孩子,希望我能成全他,他願意下輩子加倍奉還!


分手的一個月後,我意氣消沉,躲在家裡,幾乎斷絕跟外界的連絡;直到81日在買東西的路上,遇到依伶的母親,得到對方的安慰,我才逐漸恢復往日的外向與開朗。當時,我下了一個決定,那就是,我要幫阿姨找回她的女兒──也是我那位絕交已久的好友。於是,我整個暑假努力向中學時代的同學打聽依伶的下落,包括那些她後來認識的夜校同學。除了打聽以外,我也常在中壢與桃園的鬧區走動,特別注意幾個依伶可能會出現的地方,希望沒多久就能與她不期而遇。


啊!我想起來了!當時的我應該是在買衣服與髮圈,順便尋找依伶。我將當時的情況告訴依伶,並且感嘆自己耗費整個暑假卻一無所獲。


「妳的努力真讓我感動耶!妳知道我為什麼要將妳帶來這裡?因為當時的我就在這裡!」言畢,依伶立刻將右手食指指向正右方,正右方有一家服飾店,門口站著一個濃妝豔抹、穿著清涼的女孩。我仔細一看,對方就是依伶!我不敢相信當時的自己是這麼靠近她,只隔一條不到3公尺的街道而已!可以說,只要任何一位大聲叫出對方的名字或是綽號,對方就不難發現。


「我那時已經發現妳了!」依伶說。

「真的嗎?既然這樣,為什麼不把我叫住?只是跟在我的後面?」我看見當年的依伶走了過來,來到我的正後方,不過神情有點緊張,不像我旁邊的這一位,一臉淡定。


「要知道為什麼嗎?有個方法!那就是附身在過去的我身上!附著以後,妳不要講話,也不要轉過頭來看我。記住!放空、不要回頭看喔!」依伶幽幽地笑著。


於是我停下腳步,讓身後的依伶撞上我的靈魂。


奇妙的事情發生了!當我的後腦勺觸及到依伶的額頭,我瞬間被一股強大的力量吸入,而眼前一黑;等到我視覺恢復的時候,我發現我的靈魂已經和依伶的肉身黏合在一起。一道若隱若現的說話聲從我的耳畔響起:「記住啊!不要回頭!儘量放空!」於是我遵照依伶的指示,直到事後才將當時的體驗寫下來。如果用我那個可憐到不行的作文能力來描述當時的情景,情景大約是這樣的……


妳尾隨在我的背後,既緊張又高興,想在前面賣雞蛋糕的攤子,伸手輕拍我的肩頭,喚起我的注意。然而,妳突然想到另一位國中好友(也是我的好友)告訴妳:失戀以後的我陷入了深沉的憂鬱,沒跟許多原本往來密切的好友與同班同學連絡。於是妳開始猶豫,不久就縮了手,轉身走進旁邊的全家便利商店。剛踏入店門的時候,妳還幻想我會回頭到這家高中時期我們常來的小店,買個東西,然後發現自己。可是一想到已經分手的男朋友俊彥,還有決裂時我的絕望神情,妳無奈地搖頭,放棄了幻想,也放棄了「再踏出店門,追趕上我」的念頭,黯然地點了一杯咖啡。


秀秀……事實證明,當初妳對俊彥的評論是對的!我出現在妳面前,只會加重妳的不快樂,還有勾起過去那些不愉快的往事……我還是不要打攪妳的生活好了!我的情感、工作與健康已經崩壞的差不多,離死亡已經不遠了,還是與妳與其他人保持距離比較好……或許我死的時候,大家不要那麼難過!」


走出便利商店的時候,妳環顧四周,不見「我」的蹤影,於是妳快步走向火車站前的一輛計程車,想要從此遠離這片熟悉的土地。


就在依伶坐進計程車,闔上車門的時候,我的靈魂被一股強大的力量推離依伶的身體。我跌出車外,被一雙手托住,依伶的亡魂不知什麼時候出現在我的後方。


慚愧!我和依伶是姐妹淘嗎?我對依伶的了解竟然是這麼陌生,原來先前的「認識」不過是我的自以為是……難過與悲哀此刻浸蝕著我的內心。


依伶將踉蹌的我扶正,神情非常寧靜,示意我:該回到現實的世界。於是她牽著我的右手,要我雙腳一蹬,讓我們的靈魂飛往空中,進入黝不可測的外太空……


我睜開眼睛,見到車庫的鐵捲門緩緩移動。士傑回來了吧?刺眼的車頭燈光從鐵捲門縫隙,竄入原本伸手不見五指的車庫。我環顧四周,依伶不見了!不知她是躲進我身後那間小倉庫?還是不聲不響離開這裡?面對疲憊、飢餓多時的老公與孩子,我無法多想,趕緊將拜拜的東西搬進客廳,等到老公與孩子快樂享受食物,我才能走進車庫一探究竟。


車庫的燈一亮,我看見依伶從小倉庫裡出來,向我道別。


「我們以前很傻很天真!對吧?竟然把得來不易的友情當作祭品,拿去獻給我們自以為是的『真愛』!沒想到他們不是『過客』就是『小鬼』!還有兩位讓我們傷透了心的『魔王』!」


「原諒他們吧!我相信我們的友情跟拜拜的東西不一樣!並不會因為這些過客、小鬼與魔王吃了,就會永遠消失!秀秀!我們明年再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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