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8月14日 星期六

 一、

 

「或許我們要度過長夜,才能找到幸福。」妳說。

 

不知道為什麼,這句話此時此刻突兀地浮現我的腦海,揮之不去。我睜開雙眼,,前方是廣闊無垠的夜空,只有幾顆星星點綴其間。我感到暈眩而心悸,全身仍虛弱無力,仰臥在河堤下方的草地。

 

「真的嗎?我的眼前仍然一片黑暗。」我輕輕回答。

 

嘈雜的車聲從河堤另一邊傳來,伴隨蟲聲、風聲、流水聲,我的煩悶難以言喻。我以為睜開眼後,會像〈桃花源記〉的武陵人,「山有小口,彷彿若有光」,置身在通往靈界的隧道,不然就是在幽暗無邊、烈火焚燒的地獄,應驗先前某牧師對我的詛咒,沒想到卻在這個鬼地方!這個鬼地方……不會吧?我的臭皮骨不是已被一群人七手八腳抬上救護車,此時不是應該要進入太平間嗎?不是死了,怎麼還在這裡?難道……

 

想到這裡,一股力量從我體內油然而生,我咬緊牙關從地上坐起,掙扎一陣,終於站了起來。我深深吸了一口氣,打量四周,發現自己並不在原初上吊的那棵樹下,眼前景象有些陌生,雖然與自殺地在同一側溪岸,這裡的房子、橋樑靠近六家,因為我見到每天上學要經過的大橋,橫跨在不遠的左手邊,橋面上車輛眾多,散發出耀眼的光芒。

 

「佑宜!妳怎麼會在這裡?」

 

我猛一抬頭,看見半年前過世的鄰居,一位年約70歲的阿伯,佇立在堤上。他,神采奕奕、笑容可掬,與死前目光空洞、憔悴不堪的模樣,判若兩人。是否人死後,靈魂會以生前最光鮮亮麗的樣貌現形現世?但願如此,希望當下的我,回復高中初戀前的美貌,而不是擁有兩輪黑眼圈、滿臉風霜,提前十年邁入「熟女」階段的蒼老臉龐。

 

阿伯的問話,讓我一時無法招架。遇到久違的熟人,就把自己生前悲慘的故事和盤托出,會不會太那個那個……算了!編個故事打發吧?於是,我鼓起勇氣,走向阿伯。說也奇妙,平時爬不上去的陡峭堤岸,此時我竟能一躍而上。

 

「半小時前,有人在這一帶自殺,沒想到是妳!如果我早點來這裡散步就好了!」

「我跟男友吵架。男朋友告訴我:不要再來找他。我一時想不開,就衝到這裡跳河。很蠢對吧?」

 

我心虛低頭,不想直視對方。生前,我編造眾多謊言,以為死後,再也不必費心掩飾什麼,沒想到現在仍要重操舊業。

 

「都做了鬼,還不說實話嗎?除了昭慈,妳還會跟誰吵呢?妳們搞同性戀那麼多年,我居然沒發現!」

我們沒有!我只是她的房客。」

「唉~~沒想到妳也變的跟她一樣!小小年紀不學好,撒謊、亂搞。」

阿北你到底想告訴我什麼?

「為了妳好啊!下輩子去找一個真正能愛妳的人!那些沒老二的全都靠不住!吸、磨、舔、插,睡了別家女孩一輩子,好了,究竟幹出什麼名堂?噢嗚~~

 

阿北的話還沒說完,就在我的面前倒了下來,因為我再也無法忍受那番語帶輕佻的勸誡,於是使盡洪荒之力,朝他揮了兩拳。

 

「不服氣?妳就等著看吧!」老伯俐落地從地上爬起,摸摸被打的地方,在我的面前變回年輕時代英俊挺拔的身形,向我挑了挑眼,傲然地離去。

 

河堤下的草埔、樹叢,不知什麼時候,冒出一群阿飄,他們的神情有鄙夷,有同情,也有我難以解讀的木然表情。我無比沮喪,不願與他們解釋什麼,於是躍下河堤,穿越馬路,走向繁華熱鬧的市區。

 

 


二、

 

通往市區的道路非常寬敞,一邊是等著被人開發的草地,被鐵絲圍欄區隔,一邊則是高聳壯麗的大樓。我仰望大樓,想起那個久被我放生的美夢,那個夢是這樣的,三十五歲的我,每天早上拉開窗簾,眺望遠方的青山、白雲、晴空,愉悅地吃著早餐;我的父母天一亮就出門,才走幾步,就到堤上做做體操,或來到河岸步道慢跑;老哥,開著保時捷去竹科上班。住進高樓景觀宅,就是我國中時代的夢想,挺美的,不是?雖然那時我已為了功課、性傾向煩惱,也開始跟父母爭吵,但這個美夢仍支撐我,度過單調煩悶的國中生活。

 

現在,我知道,不管再怎麼努力,有生之年都不可能實現,未來能付錢租下大樓的一戶,我就要偷笑了!但即使中了N張樂透,一夕暴富,能夠買下一整棟大廈,這個夢想仍沒有真正實現,只是徒具形式!當我的父母見到我與昭慈的關係三級跳──不但從原先的「房東/房客」升級成「伴侶」,之後還成為同校師生,只差沒在同一個系所上班、上課──他們無不老淚縱橫,要我別回北埔老家,別給自己與他們在親友、鄰居、道親面前丟臉。除了老哥有時會來看我,或我去香山找他,我與老家連結,如今只剩下單向式的金流──學費、生活費。呵呵~~淪落到這種地步,買到或租到這種房子有什麼意思?至於昭慈,對我的美夢毫無興趣,直言我被廣告洗腦了。

 

儘管沿途的路燈將行道樹照的熠熠生輝,車頭、車尾的燈光,以及住屋發散的光芒灑落在我的身上,對面的陰暗,仍是我此時此刻心情的寫照。

 

走了幾分鐘,我不覺得累,脖子上的勒痕也沒有感覺,惟獨毆打老伯的右手疼的厲害。如果我還活著,一切不成問題,找醫生看,或到前方的家樂福、超商買疼痛貼布來解決,然後溜進麥當勞、漢堡王,或任何一家超商,用熱騰騰的食物、飲料撫慰自身。現在,我什麼也吃不到,可憐吶~~

 

我常來這裡的coco、薔薇派、小木屋鬆餅、胖老爹美式炸雞買宵夜,有時候也會與昭慈一起到家樂福、屈臣氏、小北百貨、金石堂書店買生活用品。先前,我去馬路對面的地球村上韓語課,隔壁一對姐弟也在那裡學英語,每次下課我都會帶他們回家。如今,都成為前塵往事。

 

我故意朝路人與車輛揮手、扮鬼臉,甚至衝向他們,想看他們有什麼反應,可是當這些人、車統統若無其事,任我穿越的時候,我感到無比的寂寞。

 

「汪~~!妳是昭慈家的佑宜?」

 

我轉身見到一隻台灣土狗,伸著舌頭向我搖搖尾巴。我以為自己聽錯,正想轉回去的時候,黑狗跑到我的面前,開口說:「主人帶我來這裡買東西,經過妳家的時候,我看到妳的家大門沒有關緊,只是虛掩。」

 

「狗會說話耶?」

「我本來就會啊~~妳家的貓也會~~只是妳們人類聽不懂而已!」

「我已經死了,變成鬼,但我還是要趕回去,免得小偷上門。」

「我跟妳一起回去吧!」

「那你的主人呢?」

「ㄎㄎ!他出來了,很快會跟來!」

「太感謝你了。」

 

於是,我尾隨黑狗,轉入光明六路,衝向昭慈家。一個多小時前,我滿懷絕望走出家門,打算永不回頭,沒想到匆匆離去,竟忘了將大門扣緊。萬一昭慈回來之前,有人發現,闖入,之後會發生什麼事呢?家中值錢物品被宵小搜刮一空嗎?昭慈回到家,隨即被一名陌生男子壓倒在地,然後──天吶!我不願想下去了!

 

與鄰居的土狗夜行光明路,我,是黑暗之女。土狗說我身上散發出陣陣寒氣。

 

「妳怎麼死的?」

「自殺。本想跳河,但我家附近的小溪、頭前溪都太淺,淹不死人,與其跳下去被河床撞的面目全非、七孔流血,不如吊死,留個好樣,讓昭慈全家追念。」

「發生了什麼事?妳們分手了?」

「比這個更嚴重!」

 

我將頭撇向一邊,不敢正視黑狗和藹的目光。麥當勞、小林眼鏡、愛的世界、定食8、鬍鬚張、拿坡里、遠傳的店面、招牌,從我眼前逐一流逝。昏黃的路燈、發光的路牌、絡繹不絕的車輛、行人……這裡是我與昭慈常攜手同行與夜間散步的地方。黑狗的提問,讓我一時語塞,不知從何說起。

 

「昭慈的媽媽把現在住的房子租給別人,要搬回老家。昭慈要我儘快住到朋友家,然後去申請下學期的宿舍,或在外面租房子,忍耐一陣子,不要去找她。」

「她害怕妳被發現,被趕出去,所以叫妳避一避。」

「可是她之前來住過好幾次!而且一住就半個月!我高二那年就開始了!那時昭慈不但沒有叫我閃避,反而把我帶到她面前,誇讚我,說我乖巧用功,會幫她做菜、整理家中,簡直快把說我成未來的妻子!」

「啊?」

「她媽早就認識我了!如果她懷疑,早就搜證了,現在才躲,有什麼用?如果沒有,根本不必這麼做!明明我能窩在頂樓,各過各的生活,見面只打招呼就好!她卻急著想把我送走,恨不得我消失,竟然告訴我:如果我拒絕,硬賴在她家,一切將如我所願──變成「真正的房客」,她除了打電話通知交錢,不再跟我來往!還說:如果我向她母親揭露我們真正的關係,她再也不回來,從今以後住在C!」

「……」

「被她媽辱罵、拿掃帚趕出去,我認了!誰叫我生錯性別呢?但昭慈有沒有想過,為什麼為了這段感情,我除了父母、哥哥,我極盡隱瞞之能事,連姐妹淘、圈內好友都閉口不提,而她對母親塞給她的相親、校內男同事的追求,卻從不推辭,甚至認命接受?」

 

我停下腳步,撥開遮蓋眼前的長髮,卻發現頭髮因淚水黏附在臉頰上。生前最後一次出門,我刻意不走這條最熟悉的道路,因為這條路的名字──「光明」,實在是我一生的反諷。升高一的暑假,某次文藝營,我認識昭慈,對她產生好感,她也喜歡我,於是我們成為朋友。後來她知道我家住北埔,要通車到新竹市,就將老家3樓房間租給我,於是走上了這條不歸路。當年如果喜歡的是別人,今天我會不會好一點呢?看著我的同學與年紀、身份相差不遠的情人,不論同性、異性,他們擁抱、接吻、依偎,從容地走在街上,毫無顧忌,我十分心酸。為了避免昭慈被人檢舉師生戀、被人家說閒話,我刻意與她保持距離,而她在學校對我也如此。回顧當年的選擇──進入C大的生命科學院,我實在悔不當初!但最黑暗的,還是昭慈的「淡定」、「與世無爭」。

 

難道,真如阿北所說,昭慈果真靠不住?面對家人、朋友、同事、鄰居,我們隱匿我們的關係一輩子,到頭來,有的只是無窮無盡的難題與傷心嗎?我問。

 

 


三、

 

熟悉的呼喚聲從背後傳來,眼前的景象越來越昏暗,幾年前左手邊還有店家,但近年來因景氣不佳、店租上漲等原因,遷往別的地方或關門大吉,如今已是一片黑暗。一隻老鼠突然從旁邊竄出,我嚇得跳了起來,忘了自己不會撞上它的身軀,只會快速穿透,頂多像一陣風。

 

沒多久,我與黑狗來到昭慈家門口。黑狗朝裡面狂吠,我則鼓起勇氣衝向大門,轉瞬間,我穿越了門板,躍上樓梯,穿過玄關,但就在我準備穿越另一扇門,進入屋內的時候,突然門自行打開,竄出一道身影。

 

當我與身影四目交接,還來不及發出驚嘆時,我在這道熟識的身影面前倒了下來,因為她冷不防朝我揮了兩拳,像是使盡了洪荒之力。

 

「感恩師父!讚嘆師父!還在想,我的靈魂怎麼從道場一路飄來這裡,原來是師父讓我回來阻止小偷!」

「大……大門沒關好,我是來阻止小偷闖空門的。」

我俐落地從地上站起,摸摸被打的地方,傲然挺立,望著昭慈的母親。

 

妳,比小偷更可怕!小偷只會摸走幾塊錢,妳不但搶走我女兒,而且快變成我的準女婿,這棟房子跟昭慈的錢,不知哪天會被妳弄走?」

「……」

「別瞞我了!拉子,我不是沒當過,真看不出妳們是什麼關係?就算妳們把全社區的人都騙倒,我不會上當的!」

 

我驚愕不已,但極力掩飾,不想在昭慈母親面前露出恐懼的臉色,因為她的話與眼神都像一道道銳利灼目的光芒,不但讓我無所逃遁,更讓我感到無地自容。很難想像她是我之前看到那位和藹可親、笑臉迎人的中年大媽,眼前的她,似乎驗證先前昭慈對我的警告:「剛認識我媽,大家都覺得她很nice,其實她很難捉摸,反覆無常。」

 

「我是因為愛情跟昭慈在一起!不是因為房子、車子跟錢!您可以想辦法拆散我們,甚至把我打死,我不怕!」

「哼哼~~那怎麼不等我動手,就跑去上吊呢?而且妳打了歐吉桑,妳這個笨蛋!五年前昭慈遇到通緝犯,如果沒有歐吉桑捨身相救,她早就被強暴,甚至小命不保!妳說愛我家女兒,做的比人家多嗎?歐吉桑攔路跟我告狀,這兩拳我替他討回來!」

「……」

妳不適合跟我女兒在一起!可能……連跟男人結婚,當兩個孩子的媽也做不到。一不高興就想去死啊?我看妳醒後,還是趕快加入拉社另找女友算了!」

我不要!」

「這裡沒有小偷!昭慈是為了趕去醫院看妳,大門才沒關好!」

 

我來不及回嘴,昭慈的母親緊抓我的手,將我帶到我肉體所在的醫院。竹北市區的街景與對方容貌越來越幽暗,難以辨識,對方牽引的力量也越來越弱,最後我置身在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除了前方有一個小光點,四周完全黑暗。

 

 


四、

 

昭慈的母親說:「昭慈是為了趕去醫院看我,大門才沒關好。」不對啊?她怎麼會知道?難不成是母女心靈相通?還是她的師父傳送意念給她?算了,不重要,別想下去了!重要的是,昭慈的母親真的知道我們的關係嗎?我們的感情未來會如何?我與昭慈的純情羅曼史,將來會淪為婆媳、夫妻互鬥互害模式的本土家庭劇嗎?啊~~還有!我醒來以後,會不會癱瘓、痴呆,有一大堆後遺症呢?本想留個好樣上吊,讓昭慈全家追念,萬一人沒死,卻……想到這裡,我的牙齒忍不住打顫,對之前的自殺行動開始後悔,全身也疼痛起來。

 

我吃力地睜開雙眼,臉上不知是被氧氣罩還是呼吸器覆蓋,總之,我全身虛弱無力,四肢無法動彈。不久,耳邊傳來一陣雜沓的腳步聲,護理師與昭慈模模糊糊出現在我的眼前,到底之前的夜行是一場惡夢?還是現在的我在做一場好夢呢?

 

「不管未來如何,謝謝妳陪我度過這個詭異的夜晚。昭慈。」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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