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在秋天的夜空散發光芒,將山林照成一片銀白色的世界。然而,無邊無際的光穿過層層枝葉落到地面,卻只剩下斑駁的樹影;樹木隨風搖蕩,地面的光影忽明忽滅,隨時要被四周的黑暗吞噬。
武士的身影在草叢間穿梭,若隱若現,同時,林間另一邊也出現一團團的火球,漸漸逼近。拂過林間的風聲,不僅傳來眾人的叫嚷,也夾雜武士的嘆息。
武士急忙用刀撥開橫在前方的草木,頭也不回,儘管前方一片幽暗,道路越來越狹窄、顛簸,讓他好幾次差點絆倒,仍然發足狂奔。武士心裡非常清楚,一旦讓後面的官兵逮住,再也沒有生還的機會。
自從幕府頒布禁教令,武士就開始流亡,如同許多天主教徒,他也曾在身家性命與信仰之間掙扎,眼見家鄉那些虔誠的大名、武士,一個個遭到放逐、殺害,自己則受到家臣百般勸阻,要求放棄信仰。最後,武士仍然決定將家督讓給他的姪子,隱姓埋名,加入天主教徒的反抗陣營,投入了反幕府戰爭。
武士不斷在一些還對天主教抱持好感的大名之間奔走,請他們不要遵從幕府的命令,對領地的教徒進行慘無人道的迫害,並極力協助外國與本地的傳教士逃避追捕,暗中護衛傳教工作,對抗那些敵對佛教徒與武士的壓迫。遺憾的,他的努力卻在一夕之間化為烏有。
去年平安夜,武士同某地的信徒在某戶人家進行彌撒。當大家感謝天主帶來一年的平安時,外頭卻傳來喧鬧聲。武士衝出門外,發現外圍聚集一大批人,這些人有的唸著佛號怒目而視,有的手握木棍、鐮刀,也有人雙手拿著石塊,準備投擲。武士大喝一聲,壓制那些人的氣燄,讓他們不得不放開幾位信徒的衣領,紛紛後退。然而,群眾倨傲的眼神,像是在告訴武士:你等著瞧吧!背棄神佛,你們將得到報應!
武士忐忑不安,走進戶內。他相信此地領主會遵守先前的約定,盡力保護領地教徒的安全,不受干擾,不料領主隔天卻遭家老放逐。從那天起,不時有人攻擊信教者,也不時傳來幾處信徒的禮拜場所遭到群眾包圍的消息,更糟的是,新領主一上任,便下令清查領地內所有天主教徒的聚會地點,並強迫所有天主教徒放棄信仰。
武士在平安夜過後沒多久,與當地許多信徒一起被官兵逮捕。一行人被關進監獄,遭到逼供、拷打,關押幾個月後,武士與其他不願放棄信仰的人都被帶到海邊。
那天,沙灘上立了幾根柱子,海浪輕輕拍擊著海岸,海水流向每根柱腳。教友一臉茫然,官吏露出陰險的笑容,武士環顧四周,努力尋思逃脫的辦法。沒多久,他們就被綑綁在柱子上。
武士在柱上默默祈禱,岸邊的陽光刺得他睜不開眼,四周的哀求聲與海濤聲逐漸從耳邊傳來;同時海水與汗水也漸漸浸蝕他傷痕累累的身體,武士咬牙強忍,隱隱約約聽到上帝的呼喚,要他守護九州的信眾。
「主啊!」武士仰望蒼穹,渴望得到回應。海水一寸一寸淹沒他與其他教友的肩膀、頸子、下巴、嘴唇,最後逐漸逼近鼻尖。
「要信!」武士從波濤聲中隱約聽到主的回應。當他意識回復以後,發現自己竟然奇蹟似的掙脫繩索與木柱,倒臥在另一片沙灘上。
武士來到長崎,很快就結識了當地的教徒。不過,他警覺到此地的寬容也即將消逝,也將如同京都、安土等地的教堂不復存在。
林間的露氣越發濃厚,凝結的露水加上汗水,武士感到陣陣寒意。如今,沒有任何一人可以幫助他,當地信徒在國主強力取締之下銷聲匿跡,自己也成為九州一帶的通緝要犯。
「你們讓我切腹吧!讓我保有武士的尊嚴!」武士停下腳步,向追兵大喊。不幸,接下來的回應卻像一枝突如其來的冷箭。
「大人!還是讓他了斷吧!」
「不可!我們必須從他身上供出其他教徒的藏身之所!」
不等後面群官兵討論出結果,武士一個踩空,跌下山谷。
「主啊!」武士吃力地抬起頭,腰部以下在一陣劇烈的刺痛以後,就失去知覺,左手也被箭頭刺穿,血水不斷從傷口湧出。他後悔沒在這些人追趕之前自殺,當初放下了斷的念頭,想要拯救其他教友脫離敵人追緝,現在卻將拖累他們。
「請讓我早一點離開這個世界,一併帶走他們最想知道的事!」武士感到眼前的景象逐漸幽暗,彷彿置身在最深沉的夜晚,月亮即將沒入山頭,不到兩個時辰,天就要亮了,但武士知道:他的生命即將隨著長夜消逝。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