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讓他逃了!」、「快快束手就擒!」叱喝聲從背後響起,武士一轉頭就看見一團團火球在草叢浮現,逐漸逼近。他急忙撥開橫在前方的草木,頭也不回發足狂奔。
武士很想拔刀殺死那些士兵,不過一想到:自己若被生擒,遭受酷刑,很可能一不小心就供出教友的藏身之處,他按下這份衝動。
「唉!領主竟然在一夜之間被家老放逐!可惡的家老!他們燒毀町內的教堂不夠,還抓了許多人,打算徹底鏟除本地的福音。如果我們的藏身之所被他們找到,九州全島的希望恐怕就此全滅!絕對不能讓這種慘劇發生!」武士想起幾天前走出這座山頭之時,仍懷抱希望,和幾名教友偷偷下山,循著已知的有限訊息,分頭尋找此地教友的藏身據點,沒料到,一下山就被人發覺。
「是我太大意了?還是有人密告?這座山平時無人聞問,怎麼今天會有十幾名士兵在山腳下把守?確實很不尋常!」武士知道前方一片黑暗,也感到腳下的山路越來越狹窄崎嶇,一不小心可能墜落山谷。儘管如此,他沒放慢腳步。武士不甘自身被四周的黑暗吞噬,雖然了解自己的性命就像地面忽明忽滅的光影,仍然相信:天主終將透過月光,引導自己脫離敵人的追擊。
「可恨的禁教令!」武士喘氣之餘,發出這樣的嘆息,知道眼前就是兩條山路的分岔,他決心將那些追兵引開,引至離教友藏身處較遠的地方,再伺機殺死他們。武士對此感到無奈,自己並不好殺,時勢卻迫使他一再動武。
幾年前,武士參加大坂之役,站在勝利的一邊,高興之餘,卻也思忖:如果天下就此太平,自己後半輩子將無事可為。不料在天下漸趨太平之際,他與各地教友卻得為了信仰起而奮戰。為此,武士讓出家督的位子,化名離開近畿,流亡到九州。幾年下來,不論是與傳教士、大名串聯,還是武力抵抗異教徒的侵擾,都無法挽回頹勢。
想到近來的遭遇,武士心痛不已。
一隻長槍從身後竄出,武士機警地閃開,拔刀斬殺槍手,並砍倒一名士兵。他不戀戰,迅速離去。之後,有好幾團火球在武士的身後若隱若現,模糊的影像、嘈雜的人聲與兵器的碰撞聲,讓他很快推測出對方的人數與裝備,後方的聲響不經意勾起武士某段往昔的回憶。
去年的平安夜,本該是一個寧靜的夜晚,武士與其他教徒聚集禮拜的場所外圍,卻被大批想要滋事的群眾團團包圍,一道道的人牆將門口堵住。有人唸著佛號,有人手上拿著木棍、鐮刀或石頭,甚至有幾位緊握腰刀。這些人一看到有人想要走出屋外,就作勢攻擊。沒多久,一些群眾抓住幾位想要前來禮拜的教友,將他們按倒在地。
武士還記得,自己原先氣得想衝出去驅趕人群,竭力忍耐了一陣子,直到人牆裡傳出打鬧與哀嚎的聲音,這才拔劍衝出門外……現在,武士很慶幸,自己當初沒有揮劍砍人,那些人在他大喝一聲以後,就被他的氣勢震懾,往後退去,雖然有幾位民眾神情相當倨傲,還是放開那些教友的衣領,然後悻悻然離去。
想起這些人退卻的畫面,武士闔上雙眼,一反手,便將先前奪得的槍頭往後一扎,背後隨即傳來一聲慘叫。濃濃血腥味飄來的同時,大量的血液也像雨點般潑灑在他的背甲上。
「多麼熟悉又可怕的味道!」濃烈的血腥味讓武士想起最近一次的慘痛遭遇。平安夜後不到一個月,自己與幾位教友在某處禮拜時,幾位武士破門而入,將他們押往官衙審訊。武士一行人接受一連串的訊問、利誘、拷打,然後被投入監獄。好不容易重見天日,卻被往審訊會場,被逼著要踩踏聖像與聖畫。
武士永遠忘不了這種被迫踐踏信仰與個人尊嚴的場面。當時他鐵下心,不論旁人如何勸說,就是不肯抬腿向前邁開一步,踏在聖像與聖畫之上。即使被變臉的官吏猛跩幾腳,他仍然不為所動。
濃烈的血腥味還讓武士想起兩個月前的某一天,那時,一股難以言喻的鹹腥味彌漫在他的鼻腔,武士分不清到底是身上未乾的血水,還是海風迎面吹拂散發出來的腥味。當他看到烈日,還有一寸寸上升的海水逐漸吞噬同行教友的生命,自己卻無能為力,他流下了眼淚。血水、海水與淚水……交融在一起,無法分別。
武士憶起當時耳邊傳來一股莫名的呼喚,要他竭力守護當地的信徒。他記不起自己當時如何掙脫繩索,也想不到自己在海上飄流多久,只感覺一股莫名的力量將他推送到九州某處偏僻的海灘上。
如今,武士感覺自己又將被這股莫名的力量,推送到一個他難以想像的地方。他轉身砍倒後方的幾名追兵,卻一不小心摔落山谷。草葉、樹枝一一劃過武士的臉與身體,留下一道道傷疤與難擋的疼痛。
「主啊!請你守護教會的兄弟姊妹!」一陣劇痛從腰間、手臂、大腿襲來,兩腿也逐漸溼濡。武士咬牙強忍,想拔出橫在眼前的配刀,可是刀一出鞘,武士全身的力量卻從手指傾洩而出,人與刀雙雙跌落地面。
眼前的武士刀,形狀越來越扭曲,也越來越模糊,刀的反光幽暗下來。武士抬頭凝視月亮,看見潔白的月亮漸漸消融在無邊的墨色,然後逐漸隱沒在山頭。
「請讓我早一點離開這個世界,一併帶走他們最想知道的事!好讓祢的福音在此地留存不滅!」武士平靜地闔上雙眼,接受自己將隨長夜消逝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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